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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三


  「奴才上次也跟主子求過,主子吩咐奴才自己跟皇上去求,奴才怕跟皇上求不下來,還是得求主子的恩典。」

  「又是那回事!」慈禧太后想了一下,搖搖頭:「你還是得跟皇上去求。」

  「是!」安德海委委屈屈地答應著。

  看他的神氣,慈禧太后於心不忍,便安慰他說:「你先跟皇上求了再說,倘或不成,再跟我說。」

  有了這幾句話,安德海有恃無恐,心情便輕鬆了。細細盤算了一下,正好有個機會,三月二十三皇帝生日,借萬壽討賞,也是個名目。而且日子還有個把月,也來得及好好下一番工夫。

  於是安德海一改常態,對皇帝特別巴結,一見面便先陪笑臉,也常在慈禧太后面前,頌贊皇帝的書讀得好。這樣一到了三月初,他找個機會,提議今年皇帝萬壽要大大熱鬧幾天。得到了慈禧太后的許諾,他親自到升平署去接頭,準備了好幾出皇帝所喜愛的武戲和小丑、花旦合作的玩笑戲,然後到皇帝面前來奏報獻功。

  「辦得好!」皇帝很高興地笑道:「我可真得賞你點兒什麼!」

  一聽這話,安德海喜在心裡,表面卻很恭順地答道:「奴才伺候皇上,是應該的。只要皇上高興,比賞奴才什麼都好。」

  「總得賞點兒什麼。」皇帝沉吟了一下問道:「小安子,你父母還在世不在世?」

  「跟皇上回話,奴才父母已經故世了。」

  「有了封典沒有?」

  「前年蒙皇太后賞了四品封典。」

  「喔,你是四品。」小皇帝問,「按規矩怎麼樣啊?」

  「奴才請旨,皇上問的是那一個規矩?」

  「你們的品級啊!」

  安德海不慌不忙地答道:「按規矩是四品。有特旨那就可以不按規矩了,規矩本來就是皇上定下來的。」

  「噢!」皇上又沉吟了一會,躊躇著說,「我想另外賞你個頂戴,不知道行不行?」

  「奴才不敢!」安德海趕緊跪下說道,「奴才決不敢邀賞。不過,皇上要另定規矩,沒有什麼不行。奴才說這話,決不是取巧兒。」

  「我知道你不是取巧。只要能另定規矩就行了。」皇帝指著安德海的頭說:「藍頂子暗,太難看了,我給你換個頂戴。」

  世上真有這麼稱心如意的事!自己想換個紅頂子,偏偏皇帝就要賞這個。安德海幾乎從心底發出笑來,但無論如何得要做作一下,這個頂子才來得漂亮。

  於是他免冠碰頭,口中誠惶誠恐地說道:「奴才受恩深重,來世做牛做馬都報答不來,實實在在不敢再邀皇上的恩典。求皇上體念奴才的一點誠心,收回成命!」

  小皇帝有些窮於應付了,極力思索,想起上諭上對大臣的任命,常用的一句話,隨即說了出來:「毋許固辭!」

  「皇上已經吩咐了。」小李在旁幫腔,「你就謝恩吧!」

  「皇上天高地厚之恩,奴才不知怎麼樣報答。」安德海說,「奴才感激天恩,實在不知怎麼說才好。」他故意裝出那訥訥然的忠厚樣子。

  皇帝笑笑不響。安德海亦是心滿意足,抖擻精神,幫著去照料皇帝萬壽的慶典,盡可能把排場鋪展開來,搞得花團錦簇,十分熱鬧。

  這是為了討皇帝的歡心,但也是迎合慈禧太后的心意。盛年孀居的太后,最怕的是月下花前,悄無人聲,那兜上心來的寂寞淒涼,無藥可治。唯一的辦法是別尋寄託,不讓這份寂寞淒涼的心情出現。安德海在她看來重要,就因為他總能想些花樣出來,為她打發閑處光陰。但是要熱鬧一番也不容易,第一要有個名目,免得外面說閒話;第二更要有那份閒情逸致——象歲尾年頭那樣,撚軍擾及西陵,直逼京畿,弄得食不甘味、夜不安枕,想熱鬧也熱鬧不起來。

  這些日子不同了,西撚已越過滹沱河南竄,李鴻章由冀州移駐直、豫、魯三省樞紐的大名府,指揮郭松林、潘鼎新,以及改隸左宗棠的老湘軍劉松山,還有豫軍張曜、宋慶,以及善慶的蒙古馬隊,分路攔截追剿,打得極其起勁。不但京畿之圍已解,而且依慈禧太后這幾年天天看軍報的經驗,官軍只要不是以屯守為名,專駐一地,養得師老,能夠不怕辛苦,窮追猛打,收功的日子就不遠了!因此,以輕鬆的心情,借皇帝萬壽好好熱鬧幾天,在她可以彌補「這個年沒有過好」的遺憾,是非常需要的。

  萬壽前後七天,七品以上的官員都可以穿蟒袍,稱為「花衣期」,當暖壽及正日在高宗養老的甯壽宮賜大臣入座聽戲之前,宮中已經熱鬧了兩天了。

  【二三】

  是三月二十那天,平日不容易喊得醒的皇帝,很早就起身了。這天仍舊要上書房,因為有好玩的花樣在後面,皇帝打起精神應付功課。到了九點多鐘告一段落,安德海到弘德殿來傳懿旨,說這天的功課就到此為止。於是皇帝進宮,伺奉兩宮太后,臨禦漱芳齋傳膳聽戲。

  近侍的太監和宮女,就在飯前先替皇帝拜夀,皇帝各有賞賜,每人一個荷包,裡面裝著一兩重的一個金錁子,唯有安德海與眾不同。

  「小安子!」皇帝響亮地喊。

  「喳!」安德海答得更響亮。

  「你過來,我有賞。」

  「喳!」安德海踩著恭敬中不失瀟灑的步伐,走到皇帝面前,撩袍往下一跪,那姿態就象演戲,十分邊式。

  「你想要換換頂戴,行!我替你換。來,把他的帽子取下來!」

  說到這一句,小李立刻上前去摘安德海的帽子。皇帝便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頂子來,除卻小李和皇帝自己,包括兩宮太后在內,都以為皇帝掏出來的,必是一個珊瑚紅頂子,誰知不是!

  「小安子,賞你一個綠頂子!」皇帝大聲說道。

  接著把手一揚,一顆用那個翡翠獅子的鎮紙改琢而成的頂子,綠得著實可愛。

  「胡鬧!」慈禧太后大笑。

  慈安太后也笑了。宮女、太監幾乎無不想笑,但此是何地?只准「主子」笑,不准「奴才」笑,否則便是「大不敬」。雖然情有可原,究屬禮所不許,所以一個個瞪著眼,鼓著嘴,滿臉脹得通紅,使盡吃奶的氣力要憋住自己的笑聲。那副樣子極其滑稽,惹得兩宮太后,越發笑個不止。

  就象遇見緊張沉重的場面,皇帝會變得很笨拙那樣,在此輕鬆愉快的時候,皇帝特別顯得聰明,他大聲說道:「你們敞開來樂吧!逗得兩位皇太后笑一場,也是你們的孝心。笑!」

  這一下就如皇恩大赦,頓時春雷乍破一般,爆發了震動殿廷的笑聲,有的捧腹而笑、有的彎著腰獎、有的閉上了眼睛笑、有的掩口而笑,奇形怪狀,變得以笑逗笑,越發沒個完結。

  兩宮太后笑得腰痛,便有玉子、慶兒等人,趕來為「主子」捶背,一面捶,一面還是笑,連安德海自己也笑了。

  他不能不笑,不但借此掩飾窘態,而且也為了化戾氣為祥和。太監定制,四品就是「極品」,連想戴個三品明藍頂子都為法所不容,何況是紅頂子?如果嚴格追究,禍事不小。尤其是慈禧太后只笑著罵了皇帝一句「胡鬧」,看樣子是覺得他自取其辱,這個態度,更加可慮,自己得見機些,湊合著當一場笑話看,這極可能有的一場大禍,便可以消弭在笑聲中了。

  因此,別人都是開心的笑,而他是傷心的笑,事後越想越不是滋味。出了這場醜,好幾天抬不起頭來,暗中打聽,是小李出的花樣,把他恨入刺骨。但小李有皇帝護著,要動他不容易,除非「連根拔」,讓慈禧太后見皇帝討厭,然後設法告小李一狀,說他盡教唆皇帝不學好,這就至少可以一頓板子把小李打個半死。

  心裡打定了主意,表面卻是絕口不提「綠頂子」的事,而且相反地,老趕著小李叫「兄弟」,仿佛是怕了他遞了「降表」,希望他不要再在皇帝面前說他壞話似地。

  小李的心計,那裡鬥得過安德海?他是個妄人,真的以為安德海怕了他,再也想不到安德海時時刻刻在窺探皇帝和他的一言一動,抓著了錯處好動手。皇帝更是如此,沒有把安德海放在心上,他的一顆心,都在桂連身上。

  去了幾次長春宮,總不見她的影子,皇帝到底忍不住了,裝得隨便問問的神氣跟小李說:「那個叫桂連還是什麼來著的,還在不在長春宮,怎麼老沒見這個人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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