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 | |
一七一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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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帝好生不忍,他猜想著她在家一定受父母疼愛,要什麼有什麼,從未聽過一句重話,如今第一回當差就挨了訓,必是想著在父母跟前的光景,自覺委屈。適得用句什麼話,把她的心思扯了開去,不然一個忍不住掉了眼淚,輕則受一頓呵斥,重則攆到終年沒有人到的冷宮去當苦差,從今以後再也到不了太后跟前,那有多可惜? 於是他也教她規矩:「如果真的要提姐姐、妹妹,得先按上你自己的稱呼,說『奴才的姐姐』才對。」 「是!」桂連抬頭看了看皇帝說:「皇上的茶,是奴才的玉子姐姐叫奴才端了來的。」 「又弄錯了。」慈安太后大為搖頭:「看你的樣子,倒是挺聰明的,怎麼教不會啊?玉子又不是你親姐姐,不該那麼叫!」 「她頭一天當差,不懂宮裡規矩。」皇帝趕緊看著慈安太后說,「過兩天就好了。」 慈安太后看見皇帝起勁衛護桂連的神情,覺得有趣,但皇帝到底是皇帝,不能逗著他取笑,因而平靜地點點頭,向桂連吩咐:「你叫玉子來替我裝煙!」 「是!」桂連請了個安,退了出去。 皇帝頗有怏怏之意。想到複選那一天,回眸一視,猛然想起《西廂記》中的曲文:「臨去秋波那一轉」,衷心若有意會,但領略得這句曲文的美妙,卻說不上來妙在何處?於是他又想到翁師傅講過而不甚了了的那句陶詩,這就教「欲辨已忘言」! 一下子懂了一句詞曲一句詩,完全是自己領悟得來,皇帝有著從未經驗過的得意和欣悅,恨不得就找著翁師傅,或者南書房的什麼翰林,把自己的心得告訴他們,問他們「講得對不對」? 自然對羅,翁師傅會高興得掉眼淚。就象那次對對子,用「大寶箴」對「中興頌」那樣,把翁師傅歡喜得不知怎麼才好,只捧著自己的手,不停地說:「天縱聖明,天縱聖明!」 只有想到那樣的光景,才覺得讀書有些別樣東西所帶不來的樂趣,他自我陶醉得出了神。慈安太后卻是又好笑,又好氣,還有些警惕,看樣子皇帝象他父親,將來在女色這一關上看不破。 「你一個人在笑什麼?」 這一問才驚醒了皇帝,愣了一下才能回答:「我在想書房裡的事。」 慈安太后怎肯信他的話?只當他為桂連神魂顛倒,心想告誡他幾句,但說得淺了他不懂,說得重了又怕他臉上掛不住,只好無可奈何地歎口氣說:「你簡直跟你阿瑪一樣!」 這話讓皇帝困惑,象父皇有何不好,怎用這樣怏怏的語氣來說?在這位皇額娘面前,他是無話不可說的,所以立即問道:「我不該象阿瑪?」 「胡說!」慈安太后盡力要裝出生氣的神情,「怎麼說不該象阿瑪?」 皇帝自覺這話沒有問錯,不該受此呵斥,但對慈安太后,他是願受委屈的,想起諳達的教導,急忙站起身來,往地上一跪,以微帶告饒的語氣說:「皇額娘別生氣,我說錯了。」 這就是慈安太后最感到安慰之處,皇帝雖非己出,孝心卻如親子,便將他一把拉了起來,心裡想解釋自己所說的那兩句話,卻苦於無法表達,只好這樣說:「不是說你不該象阿瑪,不過有些地方,可也別跟你阿瑪一樣。」 這話在皇帝聽得懂,為討慈安太后的歡心,便很機靈地說:「就象阿瑪身子不好,我可要養得壯壯兒的。」 「對了!」慈安太后大為高興,「這你算是明白了。阿瑪是好皇上,就吃虧在身子單薄。」她的臉色和聲音變得沉重了,「你可要自己當心!年歲也不小了,康熙爺在你這個年紀,已經辦了好些大事。現在凡事有你六叔在外面擋著,你只管好好兒念書,到你自己能自立了,要什麼有什麼,這會兒別胡思亂想!」 最後一句話又使得皇帝困惑,不知道「胡思亂想」四個字指的是什麼?但他不願再問,因為問下去不會有好聽的話。 在一旁拿著煙袋伺候了半天的玉子,卻瞭解慈安太后的深意,說出口來,傳出殿外,便是是非。所以急忙打個岔,把一枝翠鑲方竹的旱煙袋伸了過去,接著便吹燃了紙煤兒,讓慈安太后口中騰不出空來說話。 玉子的意思是不教提到桂連,偏偏皇帝要問:「玉子,」他說,「桂連跟你很好是不是?」 「是!」玉子含著笑問,「皇上怎麼知道?」 「我看她叫你姐姐叫得好親熱。」 「對了!」慈安太后接口說道,「桂連還不懂規矩,你得好好兒跟她說一說。」 「奴才已經跟她說過了。」玉子答道,「今天剛來,凡事還摸不大清楚。她挺機靈的,有那麼十天半個月,就全都懂了。」 慈安太后想了一會,慢吞吞地說道:「我看那,桂連就是太機靈了,教人不能放心。」 這是為什麼?皇帝正在這樣想著,慈安太后和玉子的眼光都瞟到了他臉上,不用說,「教人不能放心」這句話是沖著自己來的。他有些羞,也有些惱,便把脾氣發到玉子身上。 「你笑什麼?」他瞪著眼罵玉子:「沒有規矩!」 無故挨駡在玉子不是第一次,她早就知道,既非「無故」,亦不算「挨駡」,反正皇帝的身分與年齡不配,似講理非講理的事,不知多少,無理要裝得有理的樣子,更是習慣。經驗多了,遇到這樣的情形,玉子有許多應付的方法,現在得跟太后湊合著,把皇帝的脾氣壓下來。 於是她收斂了笑容,毫無表情地作出很有規矩的樣子,靜靜地站著,然後慈安太后虎起了臉斥責:「真是好沒有規矩!下次不許這個樣子!」 「是。」 「皇上待你們好,你們就不知道輕重了!看皇上年紀輕,性情隨和,就敢這個樣子,下次再讓我瞧見了,皇上不罰你們,我也饒不了你們。聽見了沒有?」 「聽見了。」玉子看著皇帝說:「奴才再也不敢了!」 「去!」慈安太后又說,「問問皇上,要吃點兒什麼,喝點兒什麼?」 「是!」玉子便走近一步,請個安說:「奴才請旨,皇上想吃點兒什麼呐,還是想喝點兒什麼?」 這樣子一吹一唱,往往會把皇帝弄得老大過意不去,恨不得拉著人家的手說:「沒有那麼了不得,你別把皇太后罵你的話,放在心上。」這時也是如此,很想給玉子一個笑臉看,但抹不下這張臉來,只是搖搖頭:「不要!」 「不吃什麼也好,快傳膳了。」玉子又問:「皇上打算在那兒用膳哪?」 這兩三年的慣例,除了初一、十五,多半由皇帝侍奉兩宮太后臨幸漱芳齋,聽戲侍膳以外,平常日子的晚膳,大致一天在長春宮,一天在翊坤宮。但在長春宮的時候要多些,這天有種種緣故,便更捨不得走了。 「在這兒吃。」皇帝說,「我要吃南邊的春筍。」 「哎唷,那還不知道有沒有了?」玉子略有疑難之色。 「浙江巡撫李瀚章,不是進得不少嗎?」慈安太后問。 「一共十簍。」玉子答道:「除了賞各位王爺以外,還剩下四簍,一面分了兩簍,倒有一大半是爛了的,奴才看樣子,禁不住再擱,做了筍脯了。」 「我就吃筍脯。」皇帝的脾氣變得非常好了,「只要是筍就行。」 慈安太后看著玉子笑了,而玉子卻不敢再笑。即令如此,皇帝也覺得不大對勁,便有些坐不住了。 「我去繞個彎兒再回來。」 「別走遠了。」慈安太后吩咐。 「不遠,」皇帝答道:「我到後院看金魚。」 等皇帝一走,慈安太后換了副神色,「玉子,」她把聲音放得很低:「你看出來了沒有?皇上對桂連有了心思了。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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