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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九


  這是倭仁特為皇帝編制的一冊課本,輯錄歷代帝王事蹟,以及名臣奏議,加上注解,讀完以後,倭仁請皇帝攜回宮中,時時溫習。但皇帝嫌它文字枯燥,不如另一本《帝鑒圖說》——明朝張居正為神宗授讀所編的課本,有圖有文,來得有趣,所以坦率答道:「我常看《帝鑒圖說》。」

  「那也好。」倭仁徐徐說道,「請皇上告訴臣,漢文帝在宮中,穿的什麼衣服?」

  皇帝心裡在說:「老古板又來了!」但其勢又不容閃避,隨即答道:「弋綈。」

  「請問什麼叫弋綈啊?」

  「黑的,很粗的綢子。」

  「是!」倭仁便把皇帝從上至下又打量了一遍,「天子富有四海,漢文帝又何必穿得那麼樸素?臣再請問皇上,『安史之亂』是怎麼來的呢?」

  《啟心金鑒》和《帝鑒圖說》都指出「安史之亂」是由唐玄宗驕侈淫逸而來,但皇帝不肯如此回答,「那是因為用於李林甫這個奸臣的緣故。」他緊接著問道:「倭師傅,今兒該上生書了吧?」

  倭仁拙于詞令,連個十三歲的學生都說不過,到底讓他「顧而言他」地閃了過去,把倭仁一肚子的話都封住了。

  這天《禮記》的生書是匠人篇,一聽開頭四句:「匠人建國,水地以縣,置槷以縣,視以景,」皇帝就有三句不懂,還有兩個字從未見過,他的頭就痛了。讀倭仁教的書,幾乎沒有一次不頭痛,他用各種方法去對付,精神好就故意找些麻煩,扯東扯西,磨到了時候完事,精神不好就只得垂頭喪氣地一味苦苦忍受。有時也想聽從師傅的勸諫,用些心思下去,從書中「啃」出點味道來,無奈那些書實在太古老了,硬得象石頭一樣,枉費氣力,只是啃它不動。

  幸好倭仁在內閣中有個會議,就只教了那四句生書,再背了兩課熟書,便算結束。接下來的功課是寫字,歸翁同龢「承值」。平常遇到這時候是皇帝比較輕鬆的一刻,看看帖,聽翁同龢講用筆的方法,都不費心思。而最主要的是唯有這片刻可以借磨墨為名,把小太監找來說說話。心裡不甚舒服,亦可以嫌墨磨得太濃太淡,把小太監罵幾句出出氣。

  但這天他一改常態,規規矩矩寫完兩篇大楷,一篇小楷,送了給翁同龢看過,隨即吩咐:「進去吧!」

  一天的功課分做兩節,一早六點上書房,讀到九點鐘,進宮用膳,如果有「引見」,便提早離去,然後到十點左右,複回書房,先讀滿書,再讀漢文,一直到午後一點半左右,才能放學。

  中間還休息用膳的一個鐘頭,是在養心殿,那裡沒有宮女,只有太監。皇帝惦念著桂連,卻苦於不能無緣無故到慈安太后宮裡去看一看,同時他也不願意透露心事,所以不便叫張文亮或別的小太監去打聽,桂連進宮了沒有?

  想來一定進宮來了,張文亮的話一向靠得住。只不知她此刻在幹些什麼?轉念到此,發覺一件他從未想過的事,「小李,」他問:「你們閑下來的時候,幹些什麼?」

  「奴才那兒敢偷閒哪?不整天伺候萬歲爺嗎?」

  小李誤會了他的意思。「我不是說你,你當差挺巴結,好得很!」他故意這樣說,好教小李寬心說實話,「我是說別的人怎麼樣?」

  「那可不一定了。」小李答道,「喝酒、下棋、賭錢、喂貓喂狗,或者養個雀兒什麼的,各人找各人的樂子。」

  「那些丫頭呢?」

  「她們?」小李撇撇嘴,「還不是聚在一起,誰長誰短的說是非,要不就拌嘴,說急了還許打一架。」

  皇帝大為詫異:「她們也打架?」

  「怎麼不打?打得可凶呢,拳打腳踢嘴咬,外帶拉頭髮。」

  說到拉頭髮,皇帝笑了,他就喜歡拉宮女的長辮子。吃過苦頭的宮女,一聽見後面腳步響,總是先把辮梢撈在手裡,此刻想想,那是小孩子的玩意,以後不能再玩這一套了。

  「那麼,」他又問,「她們打架也沒有人管嗎?」

  「管也管不得那麼多。問起來怕受罰,都說沒有打,就吃虧的也只好認了。」

  「那可不行!」皇帝不假思索地說:「誰欺侮人罰誰!」

  小李是個不安分的人,一聽這話,正好借機報復,把平日仗著自己聰明伶俐,得太后喜愛,不大愛理人的幾個宮女,在皇帝面前告上一狀,於是想了想說:「萬歲爺聖明,有些個霸道的丫頭,說話行事,好不講理,連奴才都常吃她們的虧。」

  「噢!」皇帝好奇的問,「連你們都欺侮?」

  「是啊。」

  「怎麼樣欺侮你們?」

  「譬如說吧,那一次萬歲爺吩咐奴才,去要六爺進的外國糖,明明還有,慶兒愣說沒有了。奴才跟她說『你可弄清楚了,不是我嘴饞,假傳聖旨,是萬歲爺要。』慶兒回我一句『誰要也沒有。不給就是不給!』奴才心想,要不來外國糖,不能跟萬歲爺交差,只好跟她苦苦央求。到後來慶兒算是點頭了,可有一件,要我爬在地上裝三聲哈吧狗兒叫。」

  皇帝大笑:「你裝了沒有?」

  「不裝也不行。」小李用萬分委屈的語氣說:「萬歲爺只知道外國糖好吃,那裡知道這外國糖是怎麼來的?奴才想起『誰要也沒有』那句話,心裡就不服!是仗誰的勢,連萬歲爺都不放在眼裡?」

  這幾句話把皇帝挑撥得勃然大怒,「對了!」他臉色鐵青地問,「慶兒是仗誰的勢?」

  「還不是小安子嗎?」

  提到小安子,皇帝越發惱怒,咬著牙說,「好!讓他等著吧!」

  為了小李的一番話,皇帝的胃口便不好了,草草用過午膳,仍舊回到書房。小李在殿外廊上,小聲把剛才奏對的那番話,告訴了別的小太監。正談到得意之處,有人來叫:「小李,張首領找你。」

  張首領就是張文亮,小李一向怕他,所以這時便問了句:「幹什麼?」

  「大概是讓你到內務府去要東西。」

  凡是到外廷需索物件,都是好差使,第一可以看機會多要;第二能夠到各處散散心,或者找相好的去聊聊天,因而小李精神抖擻地答應著:「我這就去!」

  等皇帝一上書房,張文亮便在弘德殿以西,鳳彩門旁一間板屋裡承值待命,小李一走到那裡,看見張文亮的臉色,就知道自己受了騙了。

  「你那兩條腿,還打算要不要?」張文亮劈頭就問。

  「怎麼啦?」小李哭喪了臉問,「我那兒犯了錯啦?」

  「你還嘴凶!」張文亮提腳就踹。

  小李不敢逃,也不敢躲,只把身子一扭,讓他踹在肉厚的屁股上,然後借勢賴倒,當作是為他踹倒了的。

  「我問你,你剛才跟萬歲爺胡說些什麼?」

  他也想到了,必是這重大公案,要賴無法賴,早就想好了答語:「我說的是老實話。」

  「不錯,老實話。」張文亮冷笑,「還有句老實話,你怎麼不說?你摸慶兒的臉,挨了一嘴巴,你怎麼不告訴萬歲爺?」

  說穿了底蘊,小李才啞口無言。張文亮叫他站了起來,指著他的鼻子痛駡。太監罵人是出了名的,尖酸刻薄,務必把人保留在心底深處的那最後一絲自尊,也剝了下來,才算完結。但他們自己挨駡,卻不當一回事,有的人能練得充耳不聞,小李就有這樣的功夫,所以盡著張文亮罵,心裡只在想著慶兒那膩不留手的,剝光雞蛋似的臉。

  「我可告訴你最後一句話,」張文亮提出嚴重警告:「你要是再敢在萬歲爺那兒,無事生非,瞎造謠言,惹出禍來,我就把你調戲慶兒的事,全給抖露出來,你就等著她幹哥哥收拾你吧!」

  慶兒的幹哥哥是安德海,而且,她最近在慈禧太后面前得寵,這件事要一敗露,皇帝也救不了自己,小李這一下才著慌了,往下一跪,哀懇著說:「張大爺,我不敢了!你老包涵。」

  「我包涵不了你。」張文亮說,「你還說人家慶兒,慶兒挺厚道了,沒有把你那檔子不要臉的事,告訴她幹哥哥。可保不定那一天,會有人到小安子那兒去搬嘴,你小心等著好了。滾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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