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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八


  說是這樣說,慈禧太后一直不曾諮詢大臣,慈安太后也不便再提。轉眼到了二月初十,複選秀女的日子到了。

  因為複選只有二十個人,無須欽安殿那麼大的地方,所以改在漱芳齋引看。這天是個日暖風和的好天氣,而且複選的秀女,再度進宮,不似第一回那麼羞怯退縮,於是場面氣氛也都跟初選大不相同了。

  初選行禮是十個人一班,複選改了五個人一班,磕過頭要報履歷,為的是聽她們的聲音。駐防各地的旗人,盡有幾輩子在一地,與土著無異的,但一口京片子始終不敢丟下,不過有的圓轉,有的尖銳,有的低沉,好聽不好聽卻大有分別。

  因為跪得很近,而且自報履歷時,有好一會工夫,所以兩宮太后和皇帝把每一個人都看得很清楚,第二班最後那一名,瓜子臉上生了一雙很調皮的眼睛,皇帝一見便有好感,因而格外留心聽她的履歷。

  「奴才旺察氏,咸豐六年生人,滿洲正白旗,杭州駐防。曾祖福舒,正藍旗漢軍副都統,祖父伊納,陝西同谷縣知縣,父赫音保,現任鑲紅旗蒙古協領。奴才恭請聖安!」

  她的聲音清脆無比,在皇帝聽來,仿佛掉在地上能碎成幾截,心裡在想,這個人一定會被留下。

  「你的小名叫什麼?」他聽見慈安太后在問。

  「奴才小名桂連。」

  「是那兩個字啊?」

  「桂花的桂,連環的連。」

  皇帝心裡在想,身後傳下來的一句話,必是「留下」,但他所聽到的卻是兩位太后在小聲商量。

  「怎麼樣?」慈安太后問。

  「長得倒不賴,就是下巴頦兒太尖了。」慈禧太后又說,「才看了一半,已經留下七個了。我看,撂下吧!」

  已經「撂牌子」了,皇帝脫口喊道:「慢一點兒!」話一出口,他才發覺自己的語氣不恭,急忙起身,向上請了個安說:「兩位皇額娘,把這個桂連留下吧!」

  這是皇帝第一次挑人,神色不免忸怩,兩宮太后對看了一眼,都有些忍俊不禁的神情。終於是慈安太后允許了他的要求,向安德海吩咐:「把桂連的牌子拿回來!」

  「喳!」安德海從銀盤裡取出一枝綠頭簽,放回禦案,接著便向桂連吆喝:「謝恩!」

  於是桂連磕頭說道:「奴才桂連,叩謝兩位皇太后天恩!」

  「怎麼不跟皇帝謝恩呢?」慈安太后用一種教導的語氣說。

  這是失儀,也是不敬。桂連一半慚愧,一半惶恐,頓時滿臉飛紅,趕緊答應一聲「是」,向皇帝補磕了一個頭:「奴才桂連,叩謝皇上天恩。」

  「伊裡!」

  這是句滿洲話,意思是「起來」,皇帝對在旗大臣向他磕頭時,照例回答這麼一句。而桂連卻聽不懂,依舊直挺挺地跪在那裡,清澈明亮如寒泉般的眼光,飛快地在皇帝臉上一繞,跟著把頭低了下去。

  「起來吧!」安德海用那種大總管的神態呵斥:「別老跪在那兒了!」

  於是桂連才站起來,倒退數步往後轉身,視線又順便在皇帝臉上帶過。

  接著是第三班行禮。因為已經挑中了八個人,額子有限,所以這一班只挑了兩個,第四班也是如此。總計二十名複選的秀女,入選了十分之六。

  那十一個都不關皇帝的事,他只關心一個桂連,早就打好了主意,覷個便走到慈安太后那裡問道:「皇額娘,今兒挑中的人,怎麼辦哪?」

  慈安太后知道他的來意,故意問道:「你看,該怎麼辦?」

  照他的意思,最好把桂連封做妃子。他知道這是做皇帝的一項特權,但自己覺得行使這項特權,就跟行使另一項特權——殺人那樣,都還嫌早了些,所以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。

  「你挺喜歡她的是不是?」

  明明已說中了心事,他偏不肯承認,不好意思地紅著臉說:「不!」

  「那你為什麼挑上了她呢?倒說個緣故我聽聽。」

  「我看她可憐。」

  「唷!原來是為了行好兒。」慈安太后有意逗他,「誰也不可憐,就可憐她。這又怎麼說呢?」

  這時皇帝已想好了一個理由,神態便從容了,「她不是杭州駐防嗎?」他說,「也許家裡死過好些人。」

  想不到是這樣一個理由!杭州在第二次陷於洪楊時,旗營精壯,傷亡甚眾,城破之日,將軍瑞昌舉火自焚,旗營次第火起,男女老幼,死了四千多人,為有旗兵駐防以來最壯烈的一舉。兩宮太后這幾年,與王公大臣一談到此,總是諮嗟不絕。慈安太后心想,皇帝必是聽得多了,所以才會想到桂連家裡,怕她是劫後餘生,另眼看待,這倒是仁君之心,不可不成全他。

  「對了,這一次倒是沒有看見多少杭州駐防的秀女。不過,不知道桂連家,老底兒是杭州駐防,還是從荊州調過去的?」

  「皇額娘把她留在宮裡,慢慢兒問她好了。」

  到底吐露了真意,也在慈安太后意料之中,便點點頭說:「好吧,我把她要過來。」

  一聽如願以償,皇帝十分高興,笑嘻嘻地請了個安:「謝謝皇額娘。」

  「咦!」慈安太后笑道,「這道的是那門子的謝?我挑了桂連來,跟你什麼相干?」

  一說破,皇帝又不免受窘,恰好榮安公主來問安,才算遮掩了過去。到第二天,戶部正式具折,奏報入選名單,請旨辦理,兩宮太后在早膳時商量,決定暫時不指婚,十二名秀女,兩宮太后各留四人,還多下四個,撥到各宮。

  「把那個杭州駐防的,叫什麼名兒來著的,撥給我好了。」

  慈安太后故意這樣說。

  「叫桂連。」因為慈安太后一向不會作假,所以慈禧太后沒有想到其中存有深意,毫不遲疑地用朱筆在桂連的名字上,做了一個記號。

  皇帝也在侍膳,見事已定局,暗暗心喜。從這天起,一下書房,便注意著新選的秀女,可曾入宮?等了兩天,不見動靜,忍不住問張文亮:「那些秀女,都到那兒去啦?」

  「奴才不知道。」張文亮答道,「大概是在內務府。」

  「又不是包衣的秀女,怎麼會在內務府?不對!」

  「奴才是這麼想,每一趟挑了秀女,都由戶部送到內務府,學習宮裡的規矩,等規矩都懂了,才能送進宮來當差,所以猜想著在內務府。」

  「去打聽!」

  張文亮很快地有了回話,新選秀女還有三天就要進宮到差了。到了那一天,皇帝醒得特別早,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,便覺掃興。但一想到那張瓜子臉上的一雙調皮的眼睛,陡覺精神一振,張口便喊:「來人!」

  小太監小李早就在伺候了,看了幾遍鐘,正打算去喊醒他,此時便急快奔到床前,一面揭帳子,一面請安說道:「萬歲爺睡得香!」

  「今兒有『引見』沒有?」他問。

  「昨兒有,明兒也有,就是今兒沒有。」

  小李喜歡耍貧嘴逗皇帝開心,但這天卻碰了釘子,「混帳東西,好嚕蘇!」皇帝又問,「外頭冷不冷?」

  這一次小李不敢嚕蘇了,跪下答道:「跟昨兒個差不離。」

  沒有引見就不須穿袍褂。皇帝有套心愛的衣服,特意傳「四執事」太監把它取了來,是一件棗兒紅的灰鼠皮袍,配上淺灰貢緞的「巴圖魯」背心,平肩一排金剛鑽的套扣,晶光四射,把人的眼睛都閃得花了。腰間系根明黃的絲絛,拴上平金荷包、彩繡表袋,又是叮玲啷當的許多漢玉珮件。頭上是珊瑚結子的便帽,前面鑲一塊綠得一汪水似地「玻璃翠」,辮子梳得油光閃亮,只是頭髮不多,還不夠長,皇帝叫小李在辮梢綴上極長的絲線。打扮好了,取穿衣鏡來前後照看,自己覺得比載澂還漂亮,心裡十分得意。

  一到書房,師傅諳達,無不注目,只有倭仁大不以為然,那臉色便不大好看了。

  原該他講《禮記》,攤開了書卻問起別的話:「皇上在宮內,可常省覽《啟心金鑒》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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