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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一


  他送了他們每人一支洋槍,名為「後膛七響」,親自教了他們用法。趙、李、楊三人無不高興,因為,一則這是洋槍中的利器,再則是「劉大帥」所送,足以誇耀鄉里。

  等送走了三名鄉紳,劉銘傳出發視察各營,官兵的士氣極好,行動沉靜迅速。到了初更時分,各營悄悄移動,最先出發的是副都統善慶和銘軍中由記名總兵陳振邦所率領的馬隊,其次是郭、楊兩軍,最後才是劉銘傳,親領中軍壓陣。

  善慶和陳振邦的馬隊,照預定的計畫,是要抄東撚的後路,這是一支奇襲的部隊,所以馬蹄上都包了草,好減低聲音。士兵雖未如古時候那樣「銜枚」——用枝竹片勒緊在雙唇之間,讓人講不了話,但也下達了嚴厲的「禁聲」的命令,所以一路由西轉北,直抵清水泊附近,都沒有什麼驚動。

  馬隊將到清水泊時,東路已經發動了攻擊。藍旗撚軍,倉皇迎戰,從任柱死後,藍旗撚軍由他的兄弟分領,任定帶的是「步賊」,這時親自持著長矛,率領三千多人,敵住了武毅軍和勳軍的先鋒,接著任柱的胞弟任三厭,帶著馬賊,一陣風似地卷了過來,抵擋郭、楊兩軍的馬隊。

  在西面的白旗撚軍,為善慶和陳振邦的馬隊一沖,上來就吃了虧,但白旗人多,而西路的官軍因為鼎軍在週邊,銘軍又因為劉銘傳要照應郭、楊兩軍,有意偏東,以致在人數上眾寡不同,但也還能夠扯個平。

  東西兩路,都成了相持不下之勢,撚軍人多肯拚命,官軍士氣也旺,又占了洋槍的便宜,人數雖少,仍能穩得住陣腳。但聽殺聲震天,洋槍劈劈啪啪,一陣陣地響,每響一陣,便有一排火光在暗空中閃耀,彼此象潮水一樣,一波一波地漲而複退,總在那一帶拉來拉去。

  西路銘軍的步隊,由總兵唐定奎、劉克仁率領,唐定奎的胞兄唐殿魁,是劉銘傳手下第一個得力的將領,上年尹隆河一役,力戰陣亡,那時唐定奎方在合肥省親。湘軍和淮軍都是子弟兵的格局,兄死弟繼,視為當然,所以唐定奎接統了他哥哥的部隊。跟郭松林一樣,唐定奎打撚軍,也是要報仇雪恨,當然特別打得扎實。

  他的對手是牛洪,撚軍都叫他牛喜子,機警而慓悍,唐殿魁正就死在他手裡。仇人雖未相見,聽說是牛洪的部眾,唐定奎越加奮發,下定決心非打垮他不可。

  於是他跟劉克仁商量,要選拔敢死之士衝鋒——就稱為「選鋒」。挑個空曠隱蔽的地方,在燈籠火把照耀之下,宣達命令,徵募勇士。

  這是玩兒命的勾當!其實打仗誰又不是玩兒命?既然都是玩兒命,得要玩出個名堂來,「選鋒」只要不死,便有極厚的獎賞,而且馬上可以領「委劄」,當上一個官兒,即令陣亡,家屬亦有優恤,何樂不為?所以一宣佈了命令,舉手的舉手,開口的開口,站出來的站出來,立刻便有許多人應徵。

  唐定奎非常高興,照花名冊點一點人數,共有五百餘名之多,臨時編組成三隊,卸下洋槍,各持大刀,靴頁子裡或者腰上插一把匕首,各用白手巾纏臂,以便於黑頭裡辨認。等部署停當,隨即分道前撲。

  兩軍相峙之中,有一座小小的山崗,「選鋒」悄悄摸了上去,月黑天高,撚軍並無所知,但居高臨下的選鋒,卻影綽綽地把撚軍集中的地點,大致都已看清。這樣屏息以待,只聽後面連放兩排槍,槍聲極其整齊,這是一個訊號,第二排槍的餘響猶在,選鋒們都已一起沖了下去。後隊隨即往前移動,一面壓住站腳,一面好相機進攻。

  選鋒乘下坡之勢,飛奔直前,等撚軍發覺時,已是短兵相接,凡是選鋒,一定氣壯,裹入敵陣,見人就砍,牛洪的陣腳,頓時就鬆動了。

  其時劉銘傳的中軍亦已趕到,一路呐喊而來,聲勢極盛,牛洪要分隊抵禦,就有些兼顧不到,唐定奎和劉克仁的後隊,往前猛撲,西路的撚軍,終於被擊潰。這一下牽動了全面,劉銘傳本來就打算著支援郭、楊二軍,一見西路得手,不願把兵力置於無用之地,麾軍偏東,合力去對付藍旗。

  藍旗雖狠,能力敵郭、楊,但也討不了便宜,這時加上裝備極好的銘軍精粹,雖有牛洪的部眾合流,亦無濟於事,被沖成幾截,各不相顧。另一面善慶和陳振邦看白旗的馬隊,向西南逃散,並不窮追,照預定的計畫,沿北洋河而上,越過清水泊去抄東撚的後路。

  後路是隨軍流竄的老弱婦孺,因為官軍勢盛,東撚倉皇應戰,傾巢而出,所以後路極其空虛。那些老弱婦孺,這一兩個月讓官軍由山東追到江蘇,江蘇追到山東,沿路不知死了多少人?剩下的也都筋疲力竭,一息奄奄。在這樣的數九寒天,沒有多少人身上有棉襖,加以山東對他們來說是「客地」,找糧食相當困難,本就啼饑號寒,怨地恨天。這時讓官軍馬蹄奔騰,洋槍亂放,嚇出一片哭聲,實在是瀕於絕境,自覺生不如死而又不甘於死的哀號,那淒厲的自恨生不逢辰的怨聲,隨著呼嘯的北風,散入火光閃爍的平疇暗空,入耳的感覺就象有把刀子在刮心,酸得要叫人掉眼淚!

  撚軍心酸,官軍也心酸。但這不是發善心的時候,那些哭聲傳到前面可以瓦解撚軍的「士氣」,所以陳振邦下令放火,他這裡一放,那面善慶的部隊如法泡制。火光中馬隊往來馳驟,把老弱婦孺都逼了出來,披頭散髮,衣破露肉的婦人,拖著泥人兒似的孩子,一面跑,一路哭,跑不動的拖,拖不動了便都覆身在孩子身上,使勁拿手捶著地面,哭得抬不起頭來。

  於是前面的撚軍整個兒垮了!背水而戰,置之死地而不生,長矛敵不過洋槍,根本無法撲,撚軍只好一路丟輜重、丟馬匹、丟隨身所帶的東西,有金子、有珠寶首飾。有個營官想撿便宜,讓劉銘傳發現了,派人抓到馬前,親手拿馬刀砍掉了他的腦袋。

  陣前執法,其效如神,官軍就此對地上的東西,看都不看。看了心裡難過,只是爭先立功,人人都象多長了兩條腿,攆得飛快。

  攆到水深且闊的彌河西岸,撚軍還能成隊形的,只有一支馬隊,向南逸出,除去投降,被擒的以外,不是被殺,就是落水,再就是伏身在屍骸堆中裝死,以求逃過這一劫。當然也有少數逃散了的。

  這一場血戰下來,天已經亮了,只見彌河中漂滿浮屍,但也有水淋淋爬上東岸,急急逃命的。在彌河以東的,官軍無法追,彌河以西,北洋河以東,在壽光這一帶的零星股匪,官軍還在掃蕩。

  當官軍酣戰的那一夜,壽光一帶的村莊圩寨,處處鳴鑼,聚集團練壯丁,徹夜防守,有那膽大的,爬上圩牆作「壁上觀」,替官軍呐喊助威。楊錫齡等人沒有想到劉銘傳說幹就幹,當夜就會動手,急忙帶上那杆「後膛七響」,騎馬到各處傳話:務求自保,千萬不可輕舉妄動。等天亮大局已定,無所顧慮,楊錫齡自己就首先開圩,領著團練,到處攔截搜索,收拾漏網的零星撚軍。

  這時郭松林和楊鼎勳已往南追了下去,劉銘傳留在壽光,清理戰場,殺敵幾何,俘獲多少,都還在其次,首先要查明的是那些匪首的下落?

  第一個報到的消息是,賴汶光下了彌河,生死不明。接著來報,找到了任定的屍體,還有不大相干的,洪秀全所封的「列王」徐昌先、「首王」範汝增的遺屍和「印信」。至於最要緊的任三厭、牛洪、李允三個人,就不知去向了。

  一聽如此,劉銘傳不敢耽擱,當夜率領親軍,往南追擊,同時報捷。捷報到了李鴻章那裡,飛章入奏,少不得鋪張揚厲,大敘戰功。說壽光大捷,陣斬撚軍兩萬餘,彌河「亂屍填溢、水為不流」,俘虜一萬多人,奪獲騾馬兩萬匹,賴汶光墮馬落水,已在彌河淹斃,殘匪數百人往南流竄,不難一鼓蕩平。

  實際上殘匪還有數千人,領頭的就是賴汶光,由山東往南,竄入江蘇沭陽。此時各路統兵將領,都已得到大捷的消息,眼看功成在即,無不踴躍爭援,要在這要緊開頭出一把力,不肯讓淮軍獨收全功。於是漕運總督張之萬的「漕標」;安徽巡撫英翰的皖軍;江南水師提督黃翼升的炮艇,都大起忙頭。淮軍系統的山西布政使劉秉璋和李鴻章的幼弟李昭慶,亦統兵攔截。一時八方風雨,都會集在兩淮了。

  ※ ※ ※

  沭陽以南就是六塘河,這條河在明朝叫攔馬河,起自宿遷的駱馬湖,東流入海,經過康熙朝治河名臣靳輔的整理,遞建六壩,築堰成塘,改名六塘河。對於調節運河水位,具有極大的功用,所以在堤堰上,一向防護嚴密。但河闊可以攔馬,軍務部署就不免掉以輕心,此時守六塘河的,正是李鴻章向他同年至好,浙江巡撫馬新貽借調來的幾千浙軍,人地生疏,有隙可乘,賴汶光在一個大雪後的黃昏,悄悄偷渡過六塘河,直撲清江浦。

  漕運總督張之萬駐清江浦,深夜得到消息,大驚失色,舍卻姨太太的香衾,一面派兵迎擊,一面召集幕友,商議奏報。

  「大帥!」管奏摺的幕友看他臉色青黃不定,便安慰他說,「撚匪強弩之末,不足為患。這一竄過六塘河,浙軍要倒楣,我們這裡倒好了。」

  「怎麼說?」張之萬問道:「有點兒什麼好處?」

  那幕友湊到他面前,低聲說道:「李少帥的心太狠了一點兒,絲毫不給人留餘地,現在機會來了。」

  「慢慢!」張之萬打斷他的話問,「何以見得,李少荃不給人留餘地?」

  「大帥請想,李少帥入奏,說在壽光殲敵兩萬多,生擒萬餘,這『花帳』也報得太過分了。報花帳還不要緊,不該說殘匪只有數百。照此而論,東撚不全是淮軍所平的嗎?」

  「啊,啊,吾知之矣!」張之萬深深點頭,「他是作個伏筆,為敘功留餘地。不過,這個餘地留得太寬,擠得別人無處容身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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