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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二


  「正是這話。」那幕友又說:「如果東撚南竄途中潰散,則正符『數百』之言,現在有數千之多,而且賴汶光未死,我們這裡是遇到了『強敵』了!」

  「嗯!」張之萬沉吟了一會問道:「那麼,你說該怎麼出奏?」

  「我擬個稿子,向大帥求教。」

  象這種飛報軍情,一向簡單扼要,才能顯得情勢緊急,所以那幕友想都用不著想,一揮而就,送了上去——大致照實奏報,不過撚軍的人數加多了,幾千變成「萬餘」。

  「高明之至!」張之萬遞回折稿,順便拱拱手:「馬上就拜發吧!」

  這裡一天亮已經鳴炮拜折,李鴻章在徐州還不知道,直到午後才接到消息,先是在六塘河北岸,協同防守的劉秉璋告警;接著防守六塘河南岸的浙軍統兵官李耀南有了正式報告,說是沿河岸的長牆,有一處炮位,因為炮身發熱,彈藥無法裝得進去,就因為這麼一個空隙,才讓撚軍得了手。接獲報告,李鴻章好半天作不得聲,心裡在想:「天意!」若非天意,決不能在算無遺策之下,偏偏出這麼一個紕漏。誠如張之萬和他的幕友所判斷,李鴻章奏報彌河一役,只逸出數百殘匪,是為獨吞大功留餘地,而這餘地雖留得太寬,卻是反復思考過的。照他的想法,撚匪勢窮力蹇,再經此巨創,殘眾非投降不可,就算死不投降,一路為官軍攔截打散,亦難成大股。到最後,還有一條六塘河,河上有長牆、牆上有槍炮,炮後有軍隊,還有什麼可憂的?

  誰知撚軍居然在這天寒地凍的臘月裡,能夠人馬並下,鳧水而過,偏偏浙軍又是如此不中用!最讓李鴻章有苦難言的是,浙軍是客卿,礙著馬新貽的面子,他們闖了禍還不能責備。就是責備,人家也不受,他把劉秉璋擺在北岸,還有殲敵立功的機會,浙軍在南岸,守住了是分內之事,守不住就有處分。一樣打仗賣命,何以他自己的淮軍擺在易於見功之地,特地請來的客軍替人墊背?這話付之公評,是自己的理虧。

  心裡萬分抑鬱,還得打起精神來應變。東撚一向是「任勇賴智」,看賴汶光的打算還想突破運防,再有疏虞,讓撚軍到了運河西岸,由蘇入皖,則是放虎歸山,貽患無窮。因此,他一連發出上十封信,分別嚴飭各軍,合力兜剿。

  當然,淮軍中最著急的是劉秉璋,不待李鴻章的命令到達,已派出親軍馬隊葉志超、楊岐珍,由六塘北河岸渡河,沿著運河向清江浦、淮安追擊,而特以賴汶光個人為目標。

  撚軍一路逃,一路為官軍攔截,人數越打越少,但幾個主要的頭目,仍有脫身之法。大勢已去,逃也逃不遠了,然而投降也得找地方,任三厭、李允、牛洪還存著希冀之心,決定設法偷渡到運河西岸,向駐紮在洪澤湖以南的李世忠投降。這個勝保的「知己」,原是早期太平軍投降過來的,舊時夥伴,希望還能夠予以庇護。賴汶光則從李鴻章以下,淮軍將帥中,沒有一個是他看得起的,唯一的例外是一個吳毓蘭,他也是安徽合肥人,辦團練當縣丞起家,積功升到道員,頗得民心,此時正帶兵屯守揚州,賴汶光認為投降了他,比較能得到公平的處置,所以決定奔向揚州。

  於是東撚殘眾,在高郵附近,分為兩股,一股越過運河,竄天長、六合一帶,由李昭慶派馬隊追擊,另一股就是賴汶光的十幾騎,沿運河西岸南下,但揚州雖已在望,卻因為劉秉璋的親軍葉志超和楊岐珍追得太緊,看樣子到不了揚州就會被殺或者被擒。

  於是賴汶光心生一計,弄了幾套「行裝」暖帽,扮成官兵,選個盧州府口音的撚軍,戴上一支藍翎,冒充淮軍軍官,裝得吃了敗仗,落荒而逃的模樣,每過運河閘口,倉皇喊道:「快把閘板去掉,撚匪來了!」

  這一來,真的官軍一到,得重新放下閘板,讓他們過去,自然耽誤工夫,以致距離越拉越長。到了黃昏時分,賴汶光一行抵達揚州以北四十五裡的邵伯鎮,這是個水陸衝要的碼頭,有一名專司河防的巡檢駐在那裡,官兒雖小,是個肥缺。看看晚來欲雪,關津清閒,正弄了四盤一火鍋在那裡喝洋河高粱。就這時,賴汶光他們幾個到了,一下馬就用馬鞭子打門。

  門是開著,故意要擺官派,巡檢慌忙趕了出來,一見領頭的「軍官」,腦後拖著藍翎,那起碼是「遊擊」、「都司」之類的官兒,便口稱「大人」,接待到裡面動問來意。

  來意是要吃飯,現成就是,裝了幾大盤饅頭來,連四盤一火鍋一起吃得光光,抹抹嘴道聲「叨擾」。那「軍官」接著又說:「我們得趕路去見吳大人,撚匪已抄小路,直撲揚州來了!」

  「啊!」那巡檢大驚失色,「請問,撚匪離這裡多遠?」

  「不會太遠。」那「軍官」放低了聲音說,「本來不管你的事。我們叨擾了你一頓,透個消息給你,撚匪鬼得很,從俘虜身上剝了衣服穿上,冒充官軍。你最好想辦法不讓他們過閘,拖延他一下子,好等吳大人派兵來痛剿——這一場功勞都是你的,吳大人報上去,起碼保你一個縣大老爺。這是因為我們吃了你一頓好的,不然,不告訴你!再跟你說一句,撚匪既然冒充官軍,你只要不拆穿,他們決不敢行兇,你只想辦法留難他們,不要緊!」

  「是,是!」那巡檢請了個安,笑容滿面地說:「多謝大人栽培!」

  等賴汶光他們一走,那巡檢隨即吩咐手下,關閉閘口,任何人不准通過。

  這一來,葉、楊兩軍與邵伯鎮巡檢,必有糾紛發生,使得賴汶光更能從容處置,沿途打聽到確實資訊,吳毓蘭帶兵駐紮在揚州城外瓦窯鋪,於是問清了路,冒著大風雨,直投瓦窯鋪而來。

  一到了那個運河東岸的小鎮上,要找「吳大人」就容易了。賴汶光一行先投旅店,換去濕衣,略略休息一下,雨也住了,便即上街望著燈火明亮之處走去。到那裡一看是座廟,門口架著兩盞三腳竹架的大燈籠,一面是栲栳大的一個「吳」字,一面標明吳毓蘭的頭銜:「三品頂戴江蘇即選道華字營統帶」。燈籠旁邊,站著數名持刀的衛士,見有一群人來,隨即大聲喝住。

  「你們,」為頭的一名把總問道,「七八個人成群結隊,深夜在街上遊蕩,是幹什麼的?」

  「特為來見吳大人。」仍舊是曾冒充武官的那名撚軍,用盧州府口音回答。

  「你有什麼事要見我們大人?」

  「奉葉大人之命,見吳大人有機密軍情稟報。」

  「是那位葉大人?」

  這時賴汶光開口了:「有緊要書信在此,請遞了進去,看吳大人是不是傳見?」說完,貼身取出一個封緘嚴密的信封遞了過去。

  那把總說一聲:「等著。」拿了書信去呈遞。

  吳毓蘭接到手一看,封面上只寫著一行字:「吳大人印毓蘭密升。」拆封往外一抽,一張名刺掉在地上,把總替他撿了起來,順便看了看,就象被黃蜂螫了手似的,身子一哆嗦,失聲喊道:「唷!」

  見他神色有異,吳毓蘭趕快搶到手裡一看,名刺上寫著三個字:「賴汶光」,不由得也是一驚,急急問道:「來了有多少人?」

  「七八個。」

  「這封信是誰交給你的?」

  「一個老百姓打扮的,有五十歲左右。」

  「是什麼口音?」

  「是,」那把總想了想答道:「兩廣口音。」

  「那就是了。」吳毓蘭說:「你別忙!」他定神想了想說:「請進來!」

  「是!」

  「慢著!」吳毓蘭搖搖頭,「你辦不了這件事。趕快去請杜參將來!記住,不准你多言多語。聽清了我的話沒有?」

  那把總也知道這是極要緊的一件事,連聲答應著,去把參將杜長生請了來。

  匆匆說了經過,吳毓蘭認為事太突兀,交付杜長生兩件任務:第一件是立即出隊,巡查水陸關口,防著賴汶光後面還有大股撚軍混進來;第二件是賴汶光的來意莫測,看樣子是來投降,但亦難保沒有別的企圖,需要預先防備。等杜長生一走,吳毓蘭才吩咐那把總,將「來客」先讓到守衛的屋子裡休息,茶煙招待,他要借這一刻工夫先看完賴汶光的「稟帖」。

  打開來看不到幾行,吳毓蘭便覺耳根發燙,就象為人說中了隱病那樣……淮軍將領的毛病,縱兵殃民,爭功諉過,假報勝仗,吃空自肥,以及貪生怕死,無不在賴汶光的措詞尖刻的指責之下。

  最後提到他的投降,自道不指望還能留下一條命來,只望吳毓蘭能夠把他投降的經過,據實上達朝廷,同時也提出了「不受辱」的要求。

  越是如此,越見得他的投降有誠意,而多少紅頂花翎的大官,他不屑一顧,獨許自己為賢,這出於窮寇的「青眼」,使得吳毓蘭自己都辨不出是何滋味?定神細想一想,唯有公事公辦,法內施仁,照這八個字來處理這一場始料所不及的功勞。

  於是他一面派人召請幕友來商議,一面傳令把賴汶光帶上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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