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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〇


  「就是這話!」劉銘傳說:「西撚回竄,怎麼樣跟直隸的鹽梟合在一起,淮軍管不著!淮軍只管辦東撚。不過東撚要突破運防,竄入河北,那……,」他神色異常嚴肅地:「那是可以掉腦袋的事!」

  「話再說回來,」郭松林說,「等西撚回竄河北,即使不能跟東撚合流,聲氣相應,我們這裡的仗也很難打了!」

  劉銘傳與楊鼎勳都不作聲,但微微頷首,深深注視,彼此目語之間,取得了一致的看法,情勢擺明在那裡,對撚軍的這一仗,如果辦得不夠痛快,不夠乾淨,將會引出許多麻煩。

  郭松林在想,這一次劉銘傳可真是大徹大悟了!要論將材,此人智勇雙全,且有遠略,帶兵馭將亦有他自己能得士卒效死的一套做法,不愧為大將之器。但他就跟李鴻章一樣,功名心太盛,喜歡用手腕,甚至也不無縱寇自重的情事。於今歷經頓挫,朝旨嚴督,輿論譏評,在他都成了鞭策的力量,激出他一個決心,要奮力自效,急於剿平東撚,替他自己、替李鴻章、替淮軍掙個面子。更難得的是他已瞭解到,面子要大家一起來掙,勝仗更要大家一起來打,所以一心一意講求和衷共濟,不但不象過去那樣爭功諉過,甚至寧願委屈自己,結歡友軍。光是派糧臺上的委員,替自己去找窯姐兒這件小事,就可以看出他的推心置腹。這樣的朋友,得要捧捧他!

  於是他慨然說道:「省三!這一仗的關係重大,我完全明白。自己弟兄,不必客氣,怎麼打法,你說吧!我全聽你的。」

  「子美,少銘!」劉銘傳激動地分握著郭、楊二人的手,「有你們兩位老哥捧我,這一仗非打勝不可。生死關頭的交情,才是真正的交情!我太高興了。」

  「彼此一樣。」楊鼎勳說,「省三,你把今天所得的諜報先跟子美說一說。」

  「現在各方面的情勢是如此,」劉銘傳從靴頁子裡取出一張手畫的山東地圖,指著西南方說:「運河一入東境,到利津出海,一共八百多裡,目前最緊要的是從張秋到東阿魚山的六十多裡,因為這一帶已經凍得很結實了。少帥已調樹字三營增防,可保無虞。現在就怕撚匪西竄,撲齊東一帶的運河,所以我請潘琴軒,專守西面,一面防運,一面接應。」

  「這樣,形勢就很明白了!」郭松林接口說道:「北面是汪洋大海,東面登、萊兩州是個『口袋』,大軍由南面往北擠,不是擠入那個『口袋』,便得往西面突圍,我們各當一路。」

  「是!」劉銘傳又說,「子美,此中有天意!」他指點壽光東、西兩面的兩條河說:「東面是彌河,既深且闊;西面,你看,清水泊連看北洋河,兩河如帶,束住了撚匪,這是他的一個絕地!往東西兩面突圍都很難,要想逃生就得往南面。」

  郭松林瞿然而驚,「說得不錯!」他在想,這才是真正的生死之鬥,就象血海深仇的冤家相逢于狹路,誰打倒了誰,誰才能過得去,其間毫無閃避的餘地。

  「撚匪那面的情形,今天早晨也有確實的消息來了。」劉銘傳又說,「任柱雖死,仍舊數他的『藍旗』強。」

  「任柱死了,誰帶他的部隊?仍舊是他的一兄一弟?」

  「是的,任定和任三厭,還有個劉三貓。」

  「賴汶光呢?」郭松林問。

  「賴汶光在白旗的時候居多。」劉銘傳說,「目前撚匪的部署是,藍旗在東,白旗在西,子美,我想請你……」

  他的話沒有完,郭松林便搖手攔住了他:「不用提那個『請』字!等我先跟少銘商量一下。」

  楊鼎勳跟郭松林配合成「一大枝」,而以郭松林為主,他要跟楊鼎勳商量,自然有他們的不足為外人道的打算,所以劉銘傳很知趣地起身,預備避開些好讓他們私下談話。

  「你不用躲開!」郭松林卻拉住了他,「我只問問少銘,願意擔當那一路?」

  楊鼎勳打仗勇敢,私底下卻喜歡跟十幾歲的少年似的鬧著玩,於是笑道:「你先別說出來!我們倆,每人在手掌心裡寫個字,看看想法可相同?」

  「這也好!」郭松林別有意會,欣然贊同,取了支水筆來,遞給楊鼎勳。

  兩人背著身子各自寫了字,楊鼎勳先伸手,掌上寫的是個「藍」字。郭松林一看,笑嘻嘻地也把手掌一翻,上面是個「東」字,「東」就是「藍」,撚軍藍旗在東面。藍旗較強,郭松林打算攻堅,倘或楊鼎勳表示願意擔當西路,攻撚軍白旗,郭松林便要另作考慮,不肯伸出手掌來,明顯地與楊鼎勳示異。

  「真是英雄所見略同!」劉銘傳極其欣慰,他也希望郭、楊能擔當東路,這倒不是為了避強就弱,主要的是潘鼎新在西路,彼此呼應配合,比較適宜。

  「倒不是什麼英雄!」郭松林說,「人之相知,貴相知心,打這兒看,少銘跟我是一條心。」

  「其實跟省三、琴軒又何嘗不是一條心?」楊鼎勳很興奮地笑著,「『三人同心,其利斷金!』這下子東撚非垮不行。」

  劉銘傅緊接著說:「就為了大家一條心,我有十二分的把握,所以,」他很謹慎地回身看了一下,低聲說道:「我想把出隊的日子提前。」

  「喔,提前到那一天?」郭松林問。

  劉銘傳不答他的話,先解釋提前的理由:「我責成糧台四天以內辦齊乾糧,一半也有先聲奪人的作用在內。現在外面都知道起碼得四天以後才有一場惡戰,今天諜報回來也說,撚匪也相信這話,作的都是四天以後迎戰的打算。還有撚匪驚魂喪膽,饑寒交迫,都想好好兒歇一歇,這兩天根本沒有戒備,各人都在想辦法,怎麼能吃一頓飽的?兵法有雲:『實者虛之,虛者實之』,我們提前開一寶,打他娘的一個措手不及。

  子美,你幹不幹?」

  「怎麼不幹!什麼時候,今天晚上?」

  「今天晚上來不及。準備明天晚上,起更出隊。」劉銘傳又說,「行動務須機密!」

  郭松林和楊鼎勳深深點頭。三個人又談完了一些必要的聯絡配合的步驟,各自散去,召集營官秘密下達命令。

  劉銘傳綜領全域,格外辛勞,一樣樣檢點交代,直忙到深夜,方始休息。

  身體雖累,精神亢奮,劉銘傳輾轉反側,不能入夢,夜靜更深,忽然想起家鄉,神魂飛越,心裡是說不出的那股如渴如饑,要去看看兒時釣游之地的欲望。這樣直到寒雞初唱,一顆鄉思如火的心,才能漸漸冷下來。

  睡不到多少時候,便即驚醒。這一天有許多事要辦,依照預定的計畫,首先要找趙老師和李同知這兩個鄉紳,給他們一個資訊。巧得很,剛要派人去請,趙、李二人帶了一個人來謁見。

  這個人才是真正對劉銘傳有用的,是個秀才,名叫楊錫齡,鄉團實際上是他在辦。那天劉銘傳、郭松林聯名請客,他正好到省城裡去採辦軍需,未能赴約,這天特地來致謝,順便要請示鄉團該如何幫助官軍來打撚軍?

  有些鄉團可靠,有些鄉團不可靠,這一帶的老百姓,跟撚軍沒有什麼鄉情友誼的瓜葛,而且一直吃撚軍的虧,自然可靠。但任何鄉團有個改不掉的毛病,那些年輕小夥子愛出風頭,倘或得知一樁機密,會到處去說,自炫消息靈通,所以劉銘傳不肯把這天就要出隊的決定告訴楊錫齡。只問他那個圩子強,那個圩子弱,以便瞭解能夠得到多少助力?

  楊錫齡人很能幹,也很誠懇,原就開好了一張單子,預備面報劉銘傳,這時便取了出來,雙手奉上。

  單子上開著各個圩子的名稱、方位、有多少人、有多少刀、矛、白蠟杆子、多少土槍,光是看人與武器的比例,就可以察知強弱。

  「很好,很好,」劉銘傳對他很滿意,「總在這幾天就要見仗了,請老兄早早作個預備。」

  「是!」楊錫齡說,「各圩日夜有人巡邏看守,其餘的只要鑼聲一起,個把時辰,就能成隊。現在要請大人的示,官軍一開了仗,各圩光是自保呢,還是出圩開火?」

  「問得好!」劉銘傳點點頭說,「以自保為主。如有零星逃散的撚匪,自己量力處置,不過,務必要慎重,不可輕舉妄動,更不可貪功遠出。有句話,我此刻必得跟三位言之在先,倘或那個圩子為撚匪攻破盤踞,官軍是無所姑息的。」

  這就是說,官軍要攻入圩子剿撚,大戰之下,勢必玉石不分。趙、李、楊三人悚然動容,彼此商議著,立刻把他的命令傳達下去。

  「對了,請各位趕快把我的話,通知各處。」劉銘傳又說,「我有樣小玩意相贈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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