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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九


  這開來的飯,自然大不相同,肥雞大鴨子以外,還有一大碗狗肉,異香撲鼻,把小紅的食欲勾了起來。但是她不比北道上那些「生蔥生蒜生韭菜,那裡有夜深私語口脂香?開口便唱『冤家的』,那裡有春風一曲杜韋娘」的「蠻娘」,當著窗外那些官長「總爺」,何敢跟統馭上萬兵馬的「大帥」,對桌而食?只守著她的規矩,站在桌旁替郭松林舀湯撕餅地伺候著。

  吃得一飽,郭松林很舒服地剔著牙、喝著茶說:「現在要跟你談正事了。」

  「是。」小紅答應是這樣答應,心裡又萬分困惑:紅頂子的大官兒跟我們這種人有什麼正事好談?

  「是談你的正事。小紅,」郭松林說道:「我想拔你出火坑。」

  「這……」

  「你聽我說完,不是我想接你回家,現在打仗,我沒得那份閒心思。我替你還了債,把身子贖出來,另外再送你幾兩銀子。喔,」郭松林停了一下問:「小紅,我又要問你了。倘或你那口子攢夠了錢來接你們母子倆,你把你瘋癱的老娘怎麼辦呢?」

  「那……,」小紅聽了他的話,心思極亂,所以得先想一想才能回答:「自然是一起接了去。」

  「你別看得那麼容易!漢人若非充軍,出關也不是說來就來,說去就去那麼容易。果真你娘去不了,可能送幾個錢,托人照應?」

  「有錢就行。」小紅答道,「我把我娘送回淄川。」

  「那就行了。」

  剛說到這裡,只見劉銘傳和楊鼎勳,相偕來到,郭松林顧不得再跟小紅說話,起身迎了出去。

  「省三,你來得正好!」他一見面就說:「我跟你要件公事。」

  「行!什麼公事?」

  「用你的關防出一角公文:派遣差官一名,出山海關公幹,隨攜婦女、小孩各一名。名字都空在那裡,回頭我自己來填。」兩名來客相顧愕然,「這是幹什麼?」劉銘傳問,「你不是自己也有關防嗎?」

  「我是福建提督,你是直隸提督,雖在這裡打仗,說起來山海關也管得著,所以要用你的關防。」

  「慢來!」楊鼎勳笑道,「我這個湖南提督要管一管閒事。

  為何隨攜婦女一名?是何許人?」

  「喏,在屋裡!」

  這時小紅已經把郭松林的話想明白了,有這樣天外飛來的奇緣,真是愛做夢的人也夢不到,所以反有點不大相信。但看到那兩位貴客的頭上,她心裡踏實了,都是紅頂子的大官,那能開這樣的玩笑?

  因此,一見貴客進門,她精神抖擻地連請了兩個雙安,盈盈笑道:「小紅給兩位大人請安。」

  郭松林和楊鼎勳又相視而笑了。楊鼎勳跟郭松林是至交,戲謔慣了的,所以指著小紅向郭松林笑道:「子美,她替你『敗火』,你怎麼反倒要充她的軍?莫非伺候得不夠痛快,火上加火?」

  小紅人既伶俐,兼以這些古裡古怪的風情話,聽得多了,所以一下就懂了楊鼎勳話中的意思,頓時黑裡俏的臉上,泛出紅暈,變成紫醬色。她同時也在想,這些「大帥」們在一起,開起玩笑來,比平常老百姓還隨便,那裡有一點兒官派?

  因而不免深深訝異。

  心有所感,臉上不免流露了狡黠的笑容。楊鼎勳正跟劉銘傳哈哈笑著,一眼瞥見,立即忍住了笑,指著小紅說:「不對!看她這笑,昨兒晚上一定還有新鮮花樣?說吧,」這是直接對著小紅來的:「你笑的什麼?」

  「什麼花樣也沒有。」郭松林接著說:「你們自己問她好了。」

  小紅不願搞出誤會來,又看來的兩位「大人」也是好說話的人,所以輕盈地笑道:「我是想起鼓兒詞上的話好笑,沒有別的。」

  「怎麼呢?」楊鼎勳問,「說出來讓我們也笑一笑。」

  「鼓兒詞上提起那些個元帥,叫人害怕!一發了脾氣,把鬍子一吹,公案上摔下一支令箭來,馬上推出轅門,人頭落地。敢情這都是哄人的話!眼前就三位元帥,跟鼓兒詞上說的全不一樣。」

  「那麼,你看是象好呢,還是不象的好?」劉銘傳問。

  「這我可不知道了。」小紅笑道,「反正我看得出來,三位大人全是菩薩心腸。」

  「不容易。」劉銘傳笑中有牢騷:「從京裡到南邊,到處挨駡,在這兒才落得一聲好。」

  「好了,閒話少說吧!我先辦完了她的正經再說。」郭松林問劉銘傳:「跟你要的公事怎麼樣?」

  「那還用問嗎?派個人說給我那裡的人就是了。」

  「這就行了。」郭松林轉過臉來看著小紅:「我也不知道你欠了多少債,反正一定夠,我送你一千銀子,另外派人幫著你辦事。趕快還了債,把你老娘送回淄川,到關外找你那口子團圓去吧!」

  這一說,簡直讓小紅愣住了,世間真有這樣的事?不但沒有經過,也沒有聽說過,所以一時不知如何應對,只覺心中又酸又甜、又熱,渾身發抖,終於「哇」地一聲哭了出來。等哭出聲就又立刻警覺,這是什麼地方?眼前是什麼人?怎能放聲大哭?趕緊拿手掩住了嘴,一頭撲倒地上在抽噎。

  「我明白了!」楊鼎勳點點頭,輕聲說道:「子美這番豪情快舉,倒真是菩薩心情。」

  「這一千兩銀子值,無論如何比花一千兩銀子買副對聯來得值。」

  劉銘傳的話是有所指的,據說郭子美的大同鄉,翰林出身的何紹基,書法名滿天下,他用一副自撰自寫的對聯向郭松林打秋風,自道是副巧對,也是絕對,非要一千兩銀子不可。那副對聯的句子是「古今雙子美,先後兩汾陽」,用杜甫和郭子儀來與郭松林相擬,馬屁拍得極足,所以郭松林欣然送了一千兩銀子。

  這番快舉,欣賞的人少,不以為然的居多,劉銘傳就是其中之一,所以有那樣的說法——事實上也說得很對,郭松林亦覺得,小紅的感激涕零,比何紹基的掀髯大樂值錢得多。

  「你別哭了!」他說,「我叫了人來,讓他陪著你去辦事。」

  接著便喊進一名親信差官來,一一交代清楚,小紅哭著向三位「大人」叩了頭,對郭松林一步三回首地跟著那差官去了。

  ※ ※ ※

  「我們談正事吧!」劉銘傳這樣說,同時親手去關上了房門。

  這不用說,「正事」是關於剿撚的機密。三個人在屋角聚在一起,並頭促膝,低聲密商,未入正題以前,劉銘傳先取出一個信封,冷笑著遞給郭松林說:「你先看看這個!」

  打開信封一看,是一道「廷寄」的抄本:「李鶴年奏:豫軍馬隊追賊,槍斃任逆,並西北兩路防堵情形,暨襄城匪徒滋事,現飭查辦各折片。善慶一軍,前同劉銘傳在贛榆地方,剿撚疊勝,槍斃逆首任柱,已據李鴻章奏報獲勝情形,並將該副都統獎勵矣。」

  看到這裡,郭松林停了下來,皺眉說道:「這我就不懂了,槍斃任逆,完全是淮軍的事,跟豫軍什麼相干?要河南李中丞去奏報?」

  「不就是報功嗎?」楊鼎勳說。

  「那又怎麼扯上善慶呢?」

  「李中丞的原奏不知道怎麼說的?不過也猜想得到。」劉銘傳說,「不扯一個當時在火線的人,怎麼能夠報功?」

  「喔,我明白了,是一出『十八扯』!」郭松林笑道,「先把善慶扯上,那一支蒙古馬隊算是豫軍,再把任柱跟善慶扯上,當時他在火線上,打死任逆,他自然有分。如是一扯再扯,就算成豫軍的功勞了。」

  「對了!」劉銘傳說,「我反正挨駡受氣,經歷得多了,象這樣的事,無所謂。現在我把你們兩位老大哥拉在一起,我得有個交代,拚命打來的勝仗,倘或讓人冒了功去,教我怎麼對得起兩位?所以該有個辦法。這話先不談,你再往下看!」

  下面這一段提到西撚的頭目張總愚:「張逆現盤旋於延綏一帶,非東走晉疆,即南入豫境。該撫務令馬德昭等,擇要扼紮,以備不虞。梟匪近擾定州,豫省彰衛各屬,相距非遙,河北之防,尤為吃緊。」

  「啊!」郭松林吃驚地說,「西撚如果回竄,倒是件很麻煩的事!西撚、鹽梟,倘或再加上東撚,那樣一合流,可就再不容易制服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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