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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三


  小皇帝從未見過那個大臣有此模樣,甚至太監、宮女有時受責而哭,一見了他也是趕緊抹去眼淚陪笑臉,所以一時驚駭莫名,把臉都嚇白了,只結結巴巴地喊:「怎麼啦,怎麼啦?」

  這一喊,翁同龢趕緊走了進來,一時也不知如何奏答,倭仁自己當然也發覺了,拿袖子拭一拭眼淚,站起身來,帶著哭聲說道:「臣失儀!」

  「倭師傅幹什麼?」小皇帝走下座位,指著倭仁問翁同龢。

  「一時感觸,不要緊,不要緊!皇上請回御座。」

  「那,那……,」小皇帝斜視著倭仁說:「讓倭師傅歇著去吧!」

  「是!」翁同龢向倭仁使了個眼色,示意他遵旨跪安。

  倭仁退了出去,而小皇帝仿佛受了極深的刺激,神色青紅不定,一直不曾開笑臉。

  回到宮裡,兩宮太后見他神色有異,自然要問,小皇帝照實回答。慈禧太后頗為詫異,也深感不快,看著慈安太后問道:「那兒委屈他啦?」

  慈安太后倒是比較瞭解倭仁的心理,『他心裡有話,說不出來。唉!」她搖搖頭,也不知怎麼說才好。

  「這班迂夫子,實在難對付。」慈禧太后對倭仁還有許多批評,但以他是慈安太后當初首先提名重用的,所以此刻也就隱忍不言了。

  那一位太后當然也有些看得出來,新舊之爭她倒不怎麼重視,只覺得大臣之間,意見不和,鬧成這個樣子,不是一件好事。這天召見過了,原以為倭仁已經體諒朝廷的苦衷,會得跟恭王和衷共濟,現在聽說他自感委屈,竟至揮淚,只怕依舊不甘心到總理衙門到差,看來以後還有麻煩。

  慈安太后看得很准,倭仁確是不甘心到總理衙門到差。在衛道之士看,這個衙門的一切作為,都在「用夷變夏」,是離經叛道的,所以倭仁認為只要踏進這個衙門一步,就是砸了自己的金字招牌,變成假道學。而不到差其勢又不可,總理衙門的章京來了幾次,催問「中堂那天到衙門,好早早伺候」,倭仁不見亦不答,私底下卻是急得夜不安枕,鬍子又白了許多。

  原來還有些捨不得文淵閣大學士那個榮銜,自從用易經占了一卦,卦象顯示在位不吉,便決意求去,但他也知道,此時連求去都不易,倘或奏請開去一切差使,便成了要脅,必獲嚴譴。這樣就只好以殉道之心,行苦肉之計了。

  機會很好,有個地方最適宜不過,太廟時享的日子快到了。太廟時享,一年四次,孟夏享期,定在四月初一,以櫻桃、茄子、雛雞等等時新蔬果,薦于列祖列宗。期前一日,皇帝親臨上香,倭仁以大學士的身分,照例要去站班。

  他是被賞了「紫禁城騎馬」的,名為騎馬,其實可坐轎子,而這天他真個騎了一匹馬去。這匹馬還是他從奉天帶回來的,馬如其主,規行矩步從不出亂子。倭仁卻有意要出個亂子,等皇帝上了香回弘德殿,他讓跟班扶著上了馬,走不到幾步,自己身子一晃,從馬上栽下來,如果一頭撞死在太廟前面,便是殉道,沒有摔死,就是一條苦肉計,可以不去總理衙門到差了。

  有那麼多人在,自然不容他撞死,跟班的趕緊搶上前去扶住,醇王離他不遠,趕了過來問道:「艮老!你怎麼啦?」

  「頭暈得很!」他扶著腦袋說。

  「嗐!不該騎馬。」醇王吩咐跟在他身後的藍翎侍衛說:「趕緊找一頂椅轎來,把倭中堂送回去。」

  於是借了禮親王世鐸的一頂椅轎,把倭仁送了回家。這一下便宜了小皇帝,倭仁不能替他講《尚書》,免了他一番受罪。

  ※ ※ ※

  其時三月不雨,旱象已成,兩宮太后和恭王的心境極壞,因為這一旱,不獨本年豐收無望,明年的日子難過,而且這一旱使得運河乾涸,人馬可行,以致回竄在湖北麻城、黃州,河南南陽、信陽、羅山一帶的東撚,突破長圍,由葉縣、襄城、許昌、蘭封、考城,長驅入魯,恰好到了梁山泊,等於恢復了僧格林沁力戰陣亡那時的態勢,由此進逼泰安等處,連濟南都受威脅了。

  京畿旱象已成,設壇祈雨,已曆多日,而每天驕陽如火,偶爾有一陣輕雷,幾點小雨,連九陌紅塵都潤濕不了,自然更無助於龜坼的農田。所以召見恭王,一談天氣,兩宮太后都是憂形於色。

  「小暑都過了,」慈安太后說,「再有雨也不行了。」

  「莊稼大概總是不濟事了。不過,下了雨,人心可以安定。」慈禧太后歎口氣說,「天神、地祗、太歲、龍王都派人拈了香了,雨不下就是不下!怎麼辦呢?」

  「我看要『請牌』了吧?」慈安太后問。

  「還不到『請牌』的時候。」

  「為什麼呢?」

  這就讓恭王無法回答了。風雨無憑,祈而不至,有傷皇帝的威信,所以根據多少年來的經驗,訂定了一套保全天威的程式,「請牌」是最後一著。以諭旨迎請邯鄲縣龍神廟的鐵牌來京,供奉在都城隍廟,說是一定會下雨。如果請牌不靈,等於龍神不給皇帝面子,此事非同小可,所以不到觀風望色,快將下雨的時候,決不請牌,而到了可以請牌的時機,不請也會下雨。其中妙用,慈安太后不懂,恭王也不便拆穿。正在無以為答時,想起有件事可以代替。

  「汪元方出了個新鮮主意,倒不妨試一試。」

  「什麼新鮮主意?」慈安太后很感興味地問。

  恭王實在不贊成這個主意,但此時為了搪塞,只得說了出來:「汪元方說,找一個老虎頭,扔在黑龍潭,可以起雨。」

  「這主意可真新鮮了!」慈禧太后因為劉銘傳冒功一案,把鮑超整得舊傷復發,一病幾殆,都是汪元方的過失,所以對他印象太壞,他的話不容易讓她相信,因而又問:「他這個主意是怎麼想出來的,為什麼能起雨呢?」

  「大概那本書上有這個說法。」恭王答道,「臣在琢磨,《易經》上有『潛龍勿用』的話,把老虎頭扔下去,驚它一下子,也許就能驚潛起蟄,雲騰致雨了。」

  「啊,我明白了!」慈安太后臉上是恍然大悟的神情,「那不是『龍虎鬥』嗎?」

  說穿了果然不錯!但龍為帝王的表徵,虎則「矯矯虎臣」,所以附會其說,龍虎鬥可以看作武將反叛之象。恭王怕兩宮太后多心,含含糊糊地答道:「有那麼一點兒意思。」

  「唉!」果然,慈禧太后說話了,「還是不要鬥吧!總要上下一條心,才能興旺起來!」

  慈安太后卻完全沒有能理會她和恭王的轉彎抹角的心思,對汪元方的新鮮主意,深為欣賞,很起勁地說:「龍,本來有癡龍、有懶龍,必是它睡著了,忘了該興雲布雨。現在扔一個虎頭下去,就跟在馬槽上拴一隻猴子一樣,讓它一淘氣,就偷不了懶啦!這個主意可以試。就一件,那兒去找個虎頭啊?」

  慈禧太后和恭王都不作聲,這是以沉默表示異議,但也不妨看作是為了找不著虎頭而為難。

  「我聽先帝說過,康熙爺和乾隆爺在木蘭行圍,都親手用鳥槍打過老虎。」慈安太后看著恭王說,「讓內務府馬上在庫裡找一找!」

  慈安太后難得有所囑咐,所以,再為難的事,恭王也得答應,慈禧太后當然亦不好意思反對。於是李鴻藻所薦的軍機大臣汪元方,總算又有了一番獻替。

  等退回軍機直廬,文祥和寶鋆都還在,提到汪元方的祈雨之方,文祥頗不以為然,認為一方面講求天算格致之學,一方面弄這些匪夷所思的玩意,將為有識者所笑。但已奉旨照辦,好歹得想辦法敷衍,於是決定讓內務府去找一個虎頭,派兩名侍衛齎到黑龍潭一扔了事,不必聲張,更不必發上諭。

  這一下,內務府的官員可又著忙了,好在皮貨庫正在翻曬皮統子,趁此機會大大翻檢了一遍,虎皮褥子倒多的是,就找不到一個完整的虎頭。

  找不到虎頭便無法向慈安太后交差,內務府大臣明善和崇綸,都很著急,親自到敬事房找了年老的太監來問。有個老太監在嘉慶末年就已進宮當差,見多識廣,想了半天,記起禦藥房為了取虎骨作傷藥,浸藥酒,在道光年間開剝過一頭老虎,也許會有虎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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