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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二


  「唉!『斯文將喪』!」倭仁歎口氣道,「已有旨意,命我在『總理衙門行走』。叔平,你說,可是豈有此理?」

  真是豈有此理!翁同龢詫異不止。但在人家大門口,又豈是談朝政之地?恰好徐桐迎了出來,一起到了他書房裡,翁同龢特意保持沉默,要聽徐桐作何說法?

  「這明明是拖人落水!」徐桐很憤慨地說,「老師當然非辭不可!」

  「當然。」

  「摺子上怎麼說呢?」

  「正要向你和叔平請教。」

  「你看呢?」徐桐轉臉看著翁同龢問。

  翁同龢謙謝,徐桐便又絮絮不休。倭仁的本意是借徐桐的地方,與翁同龢商量好了,隨即便可以寫摺子,就近呈遞,卻沒有想到在人家家裡,不能禁止主人不說話,此時聽徐桐大放厥詞,只好默不作聲地聽著。翁同龢當然更不便阻攔,但看見倭仁的神氣,心裡大有感觸,講道學的人,不經世務,一遇到麻煩,往往手足無措,同時也覺得京朝大老不易為,必須有一班羽翼,象倭仁這樣,看起來是理學領袖,其實只是為人利用,不能得人助力,孤立無援,可憐之至。

  這樣一想,動了惻隱之心,便打斷徐桐的話說:「蔭翁該為中堂籌一善策,如何應付,始為得體?」

  剛說到這裡,倭仁的跟班,從內閣抄了邸抄送來,除了命大學士倭仁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以外,批復倭仁的原折,則儼然如真有其事,說「倭仁現在既無堪保之人,仍著隨時留心,一俟諮訪有人,即行保奏,設館教習,以收實效。」可見恭王要把這個玩笑開到底,如再有任何推託,措詞千萬不能節外生枝,否則麻煩越來越大。

  到這時候,徐桐也才看出,「弄假成真」的如意算盤打不得!便改了放言高論的態度,「只好找個理由,請朝廷收回成命。」他說,「以宰相帝師之尊,在總理衙門行走,似非體制所宜!」

  照他的說法,是蔑視總理衙門。翁同龢以為不可,卻不便去駁他,幸好倭仁在這方面的修養,倒是夠的,從不肯以宰相帝師自炫,所以這樣答道:「不必在這上面爭。我想措詞仍應以不欺為本,洋務性非所習,人地不宜,故請收回成命。」

  說到「不欺,」假道學的徐桐,不便再多說。翁同龢以覺得實話直說,不失以臣事君之道,或者能邀得諒解,當時便照此意思,寫好辭謝的奏摺,派跟班送到內閣呈遞。

  第二天是皇帝萬壽節的前一天,沒有書房功課,兩宮太后特為皇帝唱兩天戲,地點在乾隆歸政後,頤養天年的甯壽宮,翁同龢奉旨「入座聽戲」。從早晨八點鐘一直到下午三點鐘才散,倭仁特為又把他找到,告訴他說:「上頭不准。由恭王傳旨,非我到總理衙門不可。叔平,你看,我怎麼辦?」

  「怎麼辦呢?仍舊只有力辭而已!」翁同龢說。

  「是啊!只是措詞甚難。」

  翁同龢想了想答道:「中堂昨日所說『不欺』二字是正辦。

  照此而言,或者可以感悟天心。」

  這就是說,昨日所擬的那個摺子,自道「性非所習」四個字,說得還不夠,倭仁很難過地答道:「那只好這樣說了,說我素性迂拘,恐致貽誤。」

  說到這樣的話,恭王仍舊放不過他,立刻便有一道明發上諭:「前派大學士倭仁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,旋據該大學士奏懇請收回成命,複令軍機大臣傳旨,毋許固辭,本日複據倭仁奏,素性迂拘,恐致貽誤,仍請無庸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等語。總理各國事務衙門,關係緊要,倭仁身為大臣,當此時事多艱,正宜竭盡心力,以副委任,豈可稍涉推諉?倭仁所奏,著毋庸議。」

  對宰輔之任的大學士來說,這道上諭的措詞,已是十分嚴峻!再把先前那道令倭仁酌保天算人員,擇地設館的上諭,說設同文館一事,「不可再涉遊移」的話並在一起來看,參以近來報考同文館人數寥落這一點,明眼人都可看出,恭王的饒不過倭仁,有著「殺大臣立威」的意味在內。事情演變到了這一步,已經不是辭「總理衙門行走」那麼單純,而是到了乞請放歸田裡的時候了!

  翁同龢心裡就是這麼在想,倭仁應該「上表乞骸骨」,侃侃而談,以去就爭政見,才是正色立朝的古大臣之風。至於倭仁自己,不知是見不到此,還是戀位不舍,依然只想辭去「新命」。這一次是求教于李鴻藻,李鴻藻又派人來請翁同龢,原是商量不出結果的事,他這樣做,只是希望多一個人在座,省得賓主二人默然相對,搞成僵局而已。

  一個無辦法當中的辦法:倭仁「遞牌子」請「面對」。兩宮太后自然立即召見,帶領的卻是恭王,倭仁心知不妙,先就氣餒。到養心殿跪下行禮,步履蹣跚,等太后吩咐「起來說話」時,他竟無法站得起身,兩宮太后優禮老臣,特意召喚太監進殿,把他扶了起來。

  「兩位皇太后明見,」他道明請面對的本意,「臣素性迂拘,洋務也不熟悉。懇請收回派臣『總理衙門行走』的成命。」

  兩宮太后還未開口,恭王搶著說道:「這一層,前後上諭已有明白宣示。」

  「是啊!」慈禧太后接著說道:「左宗棠、曾國藩、李鴻章,都說該設同文館,他們在外面多年,見的事多,既然都這麼說,朝廷不能不聽。現在章程已經定了,洋教習也都聘好了,不能說了不算,教洋人笑話咱們天朝大國,辦事就跟孩子鬧著玩兒似的。你說是不是呢?」

  倭仁不能說「不是」,只好答應一聲:「是!」但緊接下來又陳情,「不過臣精力衰邁,在總理衙門行走,實在力有未逮。」

  「這倒也是實話。」慈安太后於心不忍,有心幫他的忙,但也不敢硬作主張,看一看慈禧太后,又看著恭王問道:「六爺,你看呢?」

  「跟母后皇太后回話,」恭王慢條斯理地答道:「這原是借重倭仁的老成宿望,為後輩宣導,做出一個上下一心,奮發圖強的樣子來。倭仁是朝廷重臣,總理衙門的日常事務,自然不會麻煩倭仁,也不必常川入直,只是在洋務上要決大疑、定大策的那一會兒,得要老成謀國的倭仁說一兩句話。除非倭仁覺得總理衙門壓根兒就不該有,不然,說什麼也不必辭這個差使!」

  這一番話擠得倭仁無法申辯,慈安太后更是無從贊一詞,慈禧太后便問:「倭仁,你聽見恭親王這番話了?」

  「是!」倭仁異常委屈地答應。

  「我看你就不必再固執了吧!這件事鬧得也夠了。」慈禧太后又說:「你是先帝特別賞識的人,總要體諒朝廷的苦衷才好!」

  倭仁唯唯稱是,跪安退出。走到養心殿院子裡,讓撲面的南風一吹,才一下想到,剛才等於已當著兩宮太后的面,親口答應受命,這不是見面比不見面更壞嗎?不見兩宮的面,還可以繼續上奏請辭,現在可就再也沒有什麼話好講了!

  這一想悔恨不已,腳步都軟了,幸得路還不遠,進了月華門,慢慢走回懋勤殿。這時恰好是皇帝回宮進膳休息的那一刻,懋勤殿也正在開飯,正面一席,虛位以待,翁同龢空著肚子在等他。徐桐三天兩頭茹素,替皇帝講完《論語》回家吃齋去了。

  倭仁實在吃不下,但為了要表示雖遭橫逆,不改常度的養氣工夫,照平日一樣,吃完兩碗飯。看他那食難下嚥的樣子,翁同龢知道「面對」的結果不如意,便不肯開口去問。

  反是倭仁自己告訴他說:「恭王只拿話擠我!」

  「喔,」翁同龢低聲問道:「他怎麼說?」

  倭仁無法把恭王的話照說一遍,那受排擠的滋味,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得到,想了半天,實在無法答覆他的話,唯有搖搖頭不作聲。

  這也就「盡在不言中」了。翁同龢大有所感,亦有所悲,講理學講到倭仁這個樣子,實在洩氣!程、朱也好,陸、王也好,都有一班親炙弟子,翼衛師門,而倭仁講理學講成一個孤家寡人,那些平時滿口夷夏之別、義利之辨的衛道之士,起先慫恿他披掛上陣,等到看見恭王淩厲無前的氣勢,倭仁要落下風,一個個都躲在旁邊看笑話。倘或倭仁的周圍,有一兩個元祐、東林中人,早已上疏申救,何致於會使得倭仁落入這樣一個進退兩難的窘境?

  看來黨羽還是要緊!不過講學只是一個門面,要固結黨羽非有權不可。如果倭仁今天在軍機,恐怕同文館那一案,早就反對掉了。翁同龢正這樣在心裡琢磨,只見蘇拉來報:「皇上出宮了。」

  於是倭仁、翁同龢與那些「諳達」,急忙走回弘德殿。飯後的功課,首先該由倭仁講《尚書》,未上生課,先背熟書。皇帝在背,倭仁在想心事,有感於中,不知不覺涕淚滿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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