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
一五四


  於是傳了禦藥房的首領太監來,命他查檔細檢,費了整整一天的工夫,終於找到了一個虎頭,是照西法剝制,安在一塊木板上面,張牙怒目,死有餘威。內務府大臣如獲至寶,特為捧到軍機處,請汪元方過目,然後請領侍衛內大臣「六額駙」,景壽,派定兩名乾清門侍衛,把它投入西山深處黑龍潭。

  誰知龍虎不鬥,雲霓不興,但知道其事的人,也沒有拿它當笑話講,實在也沒有講笑話的心情。久旱不雨,且莫說秋收無望,就眼前糧價飛漲,日子便很艱難,加以保定東南一帶,發現鹽梟殺人放火,搶了三十多個村莊,裹脅到二千餘人之多,擁有八百匹馬,二百多輛大車,以致人心越發浮動。

  將次入伏,天氣慢慢在變了,本來每天驕陽如火,此時也常有陰天,以後或者城外有雨,或者城內有雨,雖然不大,亦足安慰。禮部、太常寺和欽天監的官員,看看大降甘霖的時機快要到了,於是奏請祭方澤。這是大祀,冬至南郊祭於天壇,夏至北郊祭於地壇,就是方澤。在此以前,為祈雨祭過社稷壇,派恭王恭代致祭,祭方澤在祀典上比祭社稷又高一級,所以特派惇王代替皇帝行禮。

  期前齋戒三日,九城斷屠,宮內從皇太后開始,一律茹素,身上掛一塊玉牌,上刻滿漢合璧的「齋戒」二字。那知祭過方澤,一連兩天,溽暑難當,兩宮太后,大為失望,慈禧太后一向對惇王印象不佳,這時便有了怨言:「一定是老五心不誠!」

  那怎麼辦呢?剛剛行過北郊大典,不能接著就南郊祭天,於是慈安太后重申「請牌」之說。

  欽天監的官員細細商量,認為天氣悶熱,不久一定有大雨,「請牌」不妨。這面鐵牌懸在邯鄲龍神廟的一口井裡,邯鄲離京師一千里,如果星夜急馳,三天可到,但「請牌」的規矩,一向按驛站走,寧慢勿快,最好未請到京,即有甘霖沛降,才算神靈助順,面子十足。因此這面鐵牌,在路上走了八天才到良鄉。

  也真巧,鐵牌真個帶了雨來,但雖大不久,片刻即止。雨是半夜裡下的,兩宮太后從枕上驚醒,無不欣然色喜,提早起身。天氣涼爽如秋,慈禧太后吩咐把吳棠所進的蘇繡旗袍取來,挑了一件月白緞繡大紅牡丹的,對著穿衣鏡穿好,安德海便另捧一面大鏡子,在她身後左照右照,慈禧太后手中握著一塊同樣顏色花樣的手絹,扭過來,扭過去,顧盼之間,極其得意。

  看夠了自己,她才想起天氣,「去看看!」她說:「天兒怎麼樣了?」

  「喳!」安德海放下鏡子,到殿外去觀望天色。

  雨早停了,但天黑如墨,把一鉤下弦月,遮得影子都看不見,而且有風,看樣子還有雨。

  於是安德海興匆匆地回來複奏:「天黑得象塊墨,雲厚得很,風也大。還要下大雨,非下不可。」

  「下吧!」慈禧太后揚著臉,輕盈地笑著,倒象年輕了十來歲,「痛痛快快下吧!」

  「主子這片誠心,感召神靈,那能不下?一定下夠了才算數。」

  「看吧!看邯鄲的那方鐵牌,靈驗到怎麼樣?」慈禧太后吩咐:「去看看那一邊,起來了沒有?」

  「那一邊」是指慈安太后。兩宮太后此時同住長春宮,慈安住綏履殿在東,慈禧住平安室在西。太監、宮女私底下便用「東邊」、「西邊」的稱呼來區別。但慈禧太后卻不願說那個「東」字,所以安德海他們,也跟著她用「那一邊」來指慈安太后。

  慈安太后已經出殿了,她也穿著夾旗袍,依舊是明黃色,正站在簷前觀望,一見安德海便問:「你主子起床了沒有?」

  安德海先給她請早安,然後答道:「早起來了。特地叫奴才來看一看。」

  「你就請她來吧!」

  「喳!」安德海匆匆回去稟報。

  於是慈禧太后嫋嫋娜娜地,從平安室來到長春宮後殿,一見慈安太后便笑盈盈地說:「姐姐大喜!」

  「可不是大喜事嗎?」慈安太後跟她一樣高興,「現在還是給個喜信兒,鐵牌還在良鄉,等一請到京拈了香,那時候才真有大雨。」

  「說得是。」慈禧太后這天特別將就,順著她的口氣說,「今兒就把它請到京。」

  「派誰去拈香呢?」

  「老五、老六都派過代為行禮的差使了,老七不在京裡。派老八去吧!」

  「好,回頭就說給他們。傳膳吧!」

  這時已近卯正——早晨六點鐘,依夏天來說,早該天亮了,但只有從濃雲中透下來的微弱光芒,所以殿裡殿外燈火通明,兩宮太后心情舒暢,加以天氣涼爽,越發胃口大開。吃完飯,慈禧太后照例要繞彎兒消食,從前殿到後殿,一面走,一面思索著這天召見軍機,有些什麼話要交代?

  走到後殿,大自鳴鐘正打七點,突然間,閃電如金蛇下掣,接著霹靂一聲,小錢大的雨點密密麻麻地灑了下來。安德海為湊她的趣,便不怕喧嘩失儀,領頭歡呼:「下了,下了!」

  他這一嚷,便是個號令,太監、宮女紛紛跟著他歡呼,兩宮太后覺得熱鬧有趣,格外愉悅,雙雙坐在殿前望著溟濛的雨氣,心裡有著說不出來的痛快。

  可惜,雨下得仍不夠多。鐵牌還是要趕快請進京,供奉在都城隍廟,派定鐘王拈香祈雨。他也知道這是兩宮廑念,萬民矚望的大事,一天工夫去上了三次香。雨雖未下,但雲氣蓊鬱,悶熱特甚,這仍舊是個好兆頭。

  這樣過了兩天,天氣終於大變,一早就陰沉沉地飄著小雨,一上午未停,到了午後,狂風大起,黑雲越堆越濃,夾雜著轟隆隆的悶雷,終於落下傾江倒海似的大雨。一下便下到夜,九城百姓,無不歡然凝望,望著白茫茫的雨氣出神。

  這一場快雨,解消了旱象,也移去了壓在恭王心頭的石塊,加以江浙等省奏報,入夏以來,雨水停勻,豐收有望,便越發放心。兩宮太后當然也是喜不自勝,一再向大臣表示,神靈庇佑,於是分遣諸王,到各處壇廟,拈香報謝。

  ※ ※ ※

  也就是這一場快雨,似乎把大家心頭的火氣澆滅了,倭仁已經銷假到弘德殿入直,批評同文館的話,也不大再聽見。這對恭王是一種安慰,也是鼓勵,他與文祥相約,希望文祥多關注各地的軍務,他要把全副精力投注在洋務上。

  同文館的事是不礙了,另一項「船政」卻還有麻煩。在福州馬尾山麓,沿江設廠造輪船,原是左宗棠的創議,未及開辦,左宗棠調督陝甘,上奏薦賢,說非丁憂在籍的沈葆楨不能勝任,沈葆楨誠然是人才,但說非他不可,則是左宗棠的私意。左、沈二人都與曾國藩不和,而沈葆楨在江西巡撫任內,生擒洪福瑱,給了左宗棠一個足以攻擊曾國藩的口實,以此淵源,最喜鬧意氣的左宗棠,才力保沈葆楨當「總理船政大臣」。

  但是,沈葆楨雖用公款結交禦史和同鄉京官,他本人卻象繼閻敬銘為山東巡撫的丁寶楨一樣,以清操為人所稱,因此與新任閩浙總督吳棠,氣味不投。船政大臣衙門,每月有五萬兩銀子的經費,而且指定由關稅撥付,是最靠得住的來源。一切造船器材,甚至燃煤,都自外洋採辦,如果浮報價款,連查都沒處去查的。吳棠看准了這是個「利藪」,卻苦於沈葆楨不讓他染指,而船廠的提調是福建藩司,為吳棠的屬下,他拿沈葆楨沒奈何,遷怒到藩司頭上,必欲去之而後快。沈葆楨自然不讓,他也是可以專折奏事的,於是上疏力爭。這樣,吳、沈衝突的形跡就非常顯然了。

  慈禧太后為此又生苦惱。她當然要回護吳棠,但也決不能說沈葆楨不對,剛剛接事,何來功過可言?所以朝廷只能以調人的立場,勸他們「和衷商辦」。

  這時吳棠已另有打算,他認為福建地方太苦,還要受沈葆楨的氣,竟還不如當漕運總督。因此托安德海進言,活動調任。他念念不忘的是兩廣總督,而恰好兩廣總督瑞麟參劾左宗棠所保的廣東巡撫蔣益澧,「任性妄為,劣跡彰著,署理藩司郭祥瑞,朋比迎合,相率欺蒙」,於是慈禧太后趁此機會,先把吳棠調離福建,命他「馳赴廣東,秉公查辦」。

  督撫同城,往往不和,若有彼此參揭的情事,總是由京裡特派大臣前往查辦,改派另一個疆臣去處理,是罕見的事例。但吳棠的關係不同,瞭解內幕的人,都在替瑞麟擔心,怕的是兩敗俱傷,便宜了查案的欽差。

  但這個「內幕」,在極少數真正瞭解滿洲八大貴族淵源的人看來,卻是可笑的。瑞麟的情形跟吳棠相仿佛,如果吳棠能夠不倒,瑞麟也一定不會垮。

  他跟慈禧太后是同族,都姓葉赫那拉氏,筆帖式出身,在主管一切典禮的太常寺當個「讀祝贊禮郎」。道光二十七年,太廟祫祭——歲暮對祖宗的大祭,瑞麟讀滿洲話的祝文,聲音宏亮,精神十足,宣宗最注意這些小節,一高興之下,賞了他五品頂戴和花翎。不久,又升太常寺少卿,再下一年春天升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。由九品官兒跳到二品大員,前後只有十五個月的工夫,而所得力的只是一條宜於唱黑頭的嗓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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