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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四


  「王爺言重!我豈敢有所指責?不過,談維持大局,在外既然少不了曾滌生,在內就少不了王爺。內外相維,局勢雖險無虞!王爺仍舊要不失任事之勇,才是兩宮太后不肯讓王爺『自耽安逸』的本意!」

  這番話說得很精闢,而且是所謂「春秋責備賢者」之義,恭王深為敬服,謙抑而懇切地點著頭。同時也真的受了他的鼓勵,擺脫各種顧慮,很切實地談出了一些辦法。

  會議未終,宮中又發下來幾道軍報,是山東巡撫閻敬銘和直隸總督劉長佑奏報僧王陣亡,撚軍流竄,防區告警的情形,山東自曹州以北數百里間,一片緊張氣氛。閻敬銘已經由東昌趕回省城濟南去部署防守,此外就只有山東藩司丁寶楨的三千人,扼守濟寧,奏摺中特地聲明「能守不能戰」。

  「濟寧過去就是曲阜,聖跡所在,地方自然要出死力保護,撚匪也不敢冒這個大不韙,西面大概不要緊。」

  大家都同意曹毓瑛的看法,然則東面和北面呢?曹州東北就是直隸省界大名府一帶,劉長佑親自在那裡督剿,但兵力也很單薄。

  「曾滌生打仗,一向先求穩當,等他出兵,恐怕緩不濟急。」恭王沉吟了一下,面色凝重地說:「又非大動干戈不可了。」

  這表示調兵遣將,很有一番斟酌,天色已晚而非片言可盡,大家都主張一面商議,一面下旨。於是先把派曾國藩即行「前赴山東一帶督兵剿賊,兩江總督著李鴻章暫行署理」的上諭擬好,由軍機章京敲開宮門,送了進去。

  兩宮太后正在悼念僧王,慨歎旗將後起無人,當年進關,縱橫無敵的威風,盡掃無遺。看到進呈的旨稿,不免又提到曾國藩,虧得罷黜恭王一案,沒有上蔡壽祺的當,把曾國藩牽連進去,不然此刻就很尷尬了!且不說曾國藩自己的想法如何,朝廷也不好意思再責以重任。兩宮太后心裡都這麼在想,卻都未說出口來,只是很快地鈐了「禦賞」和「同道堂」兩方圖章,仍舊送了出來,由軍機以「廷寄」的方式,交兵部連夜派專差,飛遞金陵。

  軍機處的會議,移到了恭王府,但與會的人,除了軍機大臣以外,只有一個兵部尚書載齡。這個被慈禧太后譏為「筆帖式」的大臣與會,只因為他數字記得熟,那裡有多少兵馬?問他便知,省得去查。

  經過徹夜的會商,大致算是部署停當。那時已交丑時,在內廷值日的官員,平常在這時刻也就該起身,預備進宮,此時自不必再睡,更不必回府。恭王派人煎了極濃的參湯,備下極滋養的點心,加上一遍一遍的熱毛巾把子送來擦臉,所以雖然辛勞了一晝夜,精神倒都還能支持。

  一早進宮,值班的軍機章京已經把例行的事務都料理清楚,預先知道今日召見,要在御前敷陳軍務,並已預備了一張直、魯、豫、皖、蘇五省的地圖。恭王親自仔細看過,另外加上了一些記號,卷起備用。

  平日軍機進見,總在辰正時分,這天特別提早,自鳴鐘上七點剛過,蘇拉就來稟報:「上頭叫起。」見了面,慈禧太后先就訝然問道:「怎麼?你們臉上的氣色都不大好!」

  「臣等因為軍情緊急,商量了一夜,到現在不曾睡過。」

  「哦!」兩宮太后異口同聲地,雖未再說什麼,但感動嘉慰的神色,相當明顯。

  「臣等商議,京畿重地,務須保護,總要教撚匪一人一馬不入直隸境界,才是萬全之計。現在擬定了三方面兜剿的方略,請旨施行。」

  接著恭王便在禦案前展開了地圖,其餘四樞臣也立近禦案,幫著講解。由兩江北上的軍隊,雖由曾國藩統帶,其實「淮軍」已代「湘軍」而起,所以李鴻章的責任甚重,除了劉銘傳一軍,原已奉旨由徐州北上,應該嚴飭加緊赴援以外,另外責成李鴻章在所屬各軍內,抽調勁旅,由上海乘輪船循海道北上,或者由膠州登岸,西趨濟南,或者由天津登岸,南下山東,這樣就可趕在撚軍前面,迎頭痛剿。

  慈禧太后心中一直存著一個疑問,曾國藩出省會剿,由南往北襲撚軍的後路,豈非把他們由山東往直隸攆?這時一聽恭王的解釋,才算明白,「對了!」她欣快地說,「是要這樣在前面攔住才是辦法。可是李鴻章的隊伍趕得上嗎?」

  「火輪船走得快,只要劉長佑和閻敬銘能把撚匪擋一擋,有那麼半個月的工夫,淮勇就可以佔先。」

  「那麼,劉長佑、閻敬銘能擋得住擋不住?我看直隸和山東的兵力都單薄。」

  「臣等已經都核計過。」恭王從容答道,「能夠抽調精兵增援直、魯。」

  恭王口中的「精兵」,是號稱知「洋務」,以兵部侍郎參贊直隸軍務,並在總理通商衙門行走的崇厚,所統帶的「洋槍隊」,預備抽調一千五百名,由崇厚親自率領,開赴前線,歸劉長佑節制。並再飭署理吉林將軍皂保、黑龍江將軍特普欽,各派五百馬隊,星夜馳入關內,會同剿賊。「洋槍隊」器利,馬隊輕捷,人數雖少,效用極大。

  此外還要分會河南巡撫吳昌壽帶兵出省會剿,湖廣總督官文抽調楚北九營赴直東交界之處支援,漕運總督吳棠派屬下炮艇夾攻。諸路會師,厚集兵力,真正是恭王所說的「大動干戈」。

  慈禧太后對恭王的陳奏,非常滿意,不中斷點著頭對慈安太后說:「妥當得很。」

  於是恭王乘機提到吳棠的留任,「吳棠在兩淮多年,督辦糧餉,甚為得力。」恭王停了一下,看慈禧太后傾聽而無所表示,才接下去又說:「曾國藩、李鴻章都要靠他作幫手,現在曾國藩督兵北上,更非吳棠替他辦糧台不可。臣的意思,彭玉麟情願辦理長江水師,幾次懇辭漕督,不如就讓吳棠留任,人地比較相宜。」

  慈禧太后沉吟了,不過也不太久,「如果非吳棠不可,那就讓他留任好了。」她說。

  看她的意思,似乎還有些替吳棠抱屈,恭王便又加了一句:「吳棠這幾年很辛苦。等局勢稍微平定些,看那裡總督該調該補,再請旨簡放吳棠。」

  這是因為他兩廣總督不能到任,預先加以安慰。慈禧太后當然懂恭王的意思,心裡覺得他很知趣,但表面上卻不便表示,只說:「都照你的意思辦好了。今天的旨意很多,先分兩三位出去,讓他們寫旨吧!」

  恭王也正想如此辦,隨即作了個分配,由文祥、李棠階、曹毓瑛先退回軍機去「述旨」,他自己和寶鋆還有關於僧王的善後事宜要請旨,仍舊留在養心殿。

  等文祥他們一回去,軍機章京可真大忙而特忙了。誠如慈禧太后所說,這天的「旨意很多」,指授方略,向來越詳越好,但以軍情機密,除非方面大員、專征將帥,得以明瞭全盤部署,否則為求保密,措詞詳簡不同,因人而異。所以同為一事,發往山東的廷寄不能發往河南,而又有一事須分飭數省遵行,便得分抄數份。這都不能假手于人,全靠軍機章京的筆快。

  等擬好旨稿,進呈核可,軍機大臣的曹毓瑛,分別緩急,吩咐先發「兩江」的廷寄,這是給曾國藩和李鴻章的諭旨。洋洋兩千餘言,情詞殷切,如果一個人抄繕,得要好一會工夫,所以用「點扣」的辦法。

  上諭的行款是有規定的,明發每頁六行,廷寄每頁五行,每行二十字,點明全文字數,扣准每頁起訖,分開抄繕,即名為「點扣」。等抄好校對,一字不誤,方始粘連在一起,隨即加封鈐上軍機處的銀印,不到一個時辰,便已發出。

  這樣一直忙到中午,猶未完畢。在養心殿也還未退朝,僧王生前的戰功,看來並不如何輝煌,但一死便讓大家亂了手腳,才知道他真是國之干城,因此兩宮太后悼念元勳,指示恤典特別從優。於是又召見禮部尚書,當面商定,除了發帑治喪、子孫襲爵以外,特諡為「忠」,配享太廟,那都是安邦定國,第一等功臣才能得到的殊榮。

  此外還要籌畫財源。定陵工程,已費了一筆鉅款,現在軍事逆轉,為激勵士氣,欠餉一定得發一發,這又是大費周章的事,商量的時間便久了。

  這時已錯了傳膳的時刻,都是天色微明吃的早飯,至此無不饑腸轆轆。君臣為國,枵腹從公,等退朝下來,剛回到軍機處,立刻便有小太監來傳旨:兩宮太后賞恭親王江米釀鴨子一大碗、三絲翅子一大碗、一品鍋一個、菠菜豬肉餡包子一大盤,由禦膳房伺候。同時聲明:不必謝恩。

  雖說「不必謝恩」,恭王還是必恭必敬地站著聽完。隨後禦膳房便來開飯,照例的四盤四碗以外,加上太后所賞的菜,擺滿了一張大理石面的圓桌。恭王看在眼裡,感在心中,久矣沒有這樣的恩典了!不想一番挫折之後,複蒙眷遇,所不同的,從前傳旨是「賞議政王」,而今是「賞恭親王」,轉念到此,越覺悲歡不明。

  『咱們五個人那吃得了這麼多?」寶鋆提議:「給他們撥一半兒去吧!」

  「他們」是指對面屋裡的軍機章京,恭王接口便說:「何必那麼費事?讓他們一塊兒過來吃好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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