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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三


  主客兩人推讓了半天,終於平禮相見。翁同龢致了賀意,少不得談到殿試的情形,崇綺不但得意,而且激動,口沫橫飛地說他平日如何在寫大卷子上下功夫,殿試那天如何似得神助。又說他得狀元是異數,便這一點就可不朽。那副得意忘形的樣子,把下了十年工夫的「程、朱之學」,忘得乾乾淨淨,假道學的原形畢露,翁同龢不免齒冷。

  抄了謝恩表的格式,又請教了許多第二天金殿臚唱,狀元應有的儀注,崇綺道謝告辭,回家商量請客開賀,興奮得一夜不曾合眼。而就在這一天,蒙古的文星炳耀,將星隕落,僧王在山東中伏陣亡了。

  ※ ※ ※

  僧格林沁自從上年湘軍克復金陵,建了大功,其後朝命曾國藩移師安徽、河南邊境,會同剿辦撚軍,認為有損威名,大受刺激,越發急於收功。其時撚軍張總愚流竄到河南鄧州,僧王初戰不利,幸虧陳國瑞及時赴援,反敗為勝,窮追不捨。那一帶多是山地,不利馬隊,屢次中伏,僧王更為氣惱,輕騎追敵,常常一日夜走一兩百里。宿營時,衣不解帶,席地而寢,等天色微明,躍然而起,略略進些飲食,提著馬鞭子自己先上馬疾馳而去,隨行的是他的數千馬隊,把十幾萬步兵拋得遠遠地。

  就這樣,半年工夫把撚軍攆得上天無路,入地無門,由河南確山竄汝寧,經開封、歸德,往北進入山東省境,自濟寧、沂州,繞回來又到曹州,撚軍表示只要官軍不追得那麼緊,讓他們能喘口氣,就可以投降。僧王不理這一套,在曹州南面打了一仗。

  這一仗在撚軍是困獸之鬥,官軍失利,退入一座空堡。撚軍重重包圍,沿空堡四周,挖掘長壕。一旦挖成,官軍便無出路,因而軍心惶惶,兼以糧草不足,整個部隊有崩潰之虞。

  那些將官一看情形不妙,會齊了去見僧王,要求突圍,僧王同意了。於是分頭部署,僧王與他的部將成保作一起,派一個投降的撚軍,名叫桂三的前驅作嚮導。

  心力交瘁的僧王,那時全靠酒來撐持,喝得醉醺醺上馬,一上鞍子就摔了下來。這倒不是因為他喝醉了的緣故,馬出了毛病,釘掌沒有釘好,一塊馬蹄鐵掉了,馬足受傷,怎麼樣也不肯走,只好換馬。

  那夜是下弦,二更天氣,一片漆黑。跌跌衝衝出了空堡,誰知桂三與撚軍已有勾結,帶了他的一百人,勒轉馬頭直沖官軍。週邊的撚軍,乘機進擊,黑頭裡一場混戰,也不知誰殺了誰?人驚馬嘶,四散奔逃。到了天亮,各自收軍,獨不知僧王的下落。

  當時亂哄哄四處尋查,只見有個撚軍,頭戴三眼花翎,揚揚得意地從遠處圩上經過。那個戰場上一共十幾萬人,只有一支三眼花翎,既然戴在撚軍頭上,僧王頭上就沒有了。於是全軍慟哭:「王爺陣亡了。」一面哭,一面去找僧王的遺體,找了一天也沒有找著。

  僧王對漢人,尤其是南方的漢人有成見,部下多為旗將,獨對陳國瑞另眼相看,他的提督,就是僧王所保。這時一方面感於知遇之恩,一方面主帥陣亡,自己亦有責任,所以召集潰兵,流涕而言,他個人決心與撚軍決一死戰,願意一起殺賊的,跟著他走,不願的他不勉強。說完,隨即就上了馬。

  這一下號召了幾百人,人雖少,鬥志卻昂揚,所謂「哀師必勝」,大呼衝殺,居然把大股撚軍擊退,殺開一條很寬的血路,同時也找到了僧王的遺體。

  僧王死在吳家店地方的一處麥田裡。身受八創,跟他一起被難的,只有一個馬僮。陳國瑞與部卒下馬跪拜,痛哭一場,然後他親自背負僧王的遺體,進曹州府城,摘去紅頂花翎,素服治喪。

  消息報到京城,朝野震驚。兩宮太后破例于午後召見軍機,君臣相對,無不黯然。首先商議僧王的身後之事,決定遣派侍衛隨同僧王的長子伯彥訥謨詁赴山東迎喪,輟朝三日,恤典格外從優,由軍機處會同吏部、禮部、理藩院商定辦法,另行請旨。

  其次要商議繼任的人選,這才是真正的難題所在!朝廷在軍務上本來倚重三個人,東南曾國藩、西北多隆阿、而中原馳驅靠僧王。多隆阿在上年四月,戰歿於陝西,整整一年以後,僧王又蘧爾陣亡。旗營宿將雖還有幾個,但論威名將才,無一堪當專征之任。而流竄飄忽,詭譎兇悍的撚軍,如果不能及時遏制,乘大將損折,軍心惶恐之時,由山東渡河而北,直撲京畿,那時根本之地震動,可就要大費手腳了。

  因此自恭王以次的軍機大臣,內心無不焦灼,但怕兩宮太后著急,對兵略形勢,還不敢指陳得太詳細,但無論如何輕描淡寫,山東連著河北,就象天津連著北京那樣,是再也清楚不過的事。所以慈禧太后也知道,如今命將代替僧王,主持剿撚的全域,是必須即時決定的一件大事。

  說了幾個旗將,這也不行,那也靠不住,慈禧太后不耐煩了,「別再提咱們的那班旗下大爺了!」她向恭王說,「我看,還是非曾國藩不可。」

  這是每一個人心裡都想到了的人。但剛剛發生過蔡壽祺那件隱隱然曾指責恭王植党,結曾國藩和湘軍以自重的大參案,誰也不肯貿然舉薦。恭王尤其慎重,一接僧王陣亡的消息,就考慮過此事,他認為曾國藩是接替僧王萬不得已的人選,能夠不用,最好不用。現在雖奉懿旨,卻仍不能不陳明其中的關係,萬一將來曾國藩師老無功,也還有個分辯責任的餘地。

  「回奏兩位皇太后,」他慢吞吞地答道:「曾國藩今非昔比了。他也有許多難處,怕挑不下這副千斤重擔。」

  「怎麼呢?」

  「金陵克復,湘軍裁掉了許多。他手下現在也沒有什麼兵。」

  「兵可以從別地方調啊!而且李鴻章不也練了兵了嗎?」慈禧太后又說,「就照去年秋天那個樣子辦好了。」

  「是!」恭王口中答應,心裡不以為然,但目前已無複過去那種犯顏直奏,侃侃而談的膽氣了,所以先延宕一下,作為緩衝:「容臣等通籌妥當,另行請旨。」

  在奏對時一直不大發言的文祥,覺得此時有助恭王一臂的必要,因而也越班陳奏:「請兩位皇太后,准如恭親王所請。僧王殉難,關係甚大,除了軍務以外,以僧王威望素著,兇信一傳,民心士氣,皆受影響,都得要預先設法彌補。謀定後動,庶乎可保萬全,此時不宜自亂步驟。」

  「對了!安定民心也很要緊。不過現在也沒有什麼從長計議的工夫,你們連夜商量吧!明兒上午『見面』,就得『寄信』了!」

  恭王退出宮來,立即派人把吏部尚書瑞常和朱鳳標,戶部尚書羅惇衍,兵部尚書載齡和萬青藜請了來,就在軍機處會談。找了這些人,要談的自然是調將、籌餉和練兵。未入正題,先有無數嗟歎,瑞常尤其傷感,不斷揮涕,講了許多僧王的遺聞逸事,然後又談恤典,又說撚軍所經各省的地方官,未能攔截迎剿,以致僧王輕騎追敵,身陷重圍,應該有所處分。

  這樣扯到旁枝上談了好半天,暮色已起,宮門將閉,恭王不得不攔住話頭,宣示了懿旨,問大家有何意見?「也只有曾滌生的聲望,才能壓鎮得住。」瑞常問道,「那麼,江督誰去呢?」

  「上頭的意思,照去年秋天的樣子辦。」

  去年秋天朝命曾國藩赴安徽、河南邊境督師會剿,是由江蘇巡撫李鴻章署理兩江總督,漕運總督吳棠兼署江蘇巡撫,但現在情況不同了。

  「吳仲宣已調署兩廣,目前雖未離任,不過說起來以粵督兼署蘇撫,體制似乎不合。」

  大家都點點頭,但誰也不開口,吳棠是慈禧太后的人,他的出處以不作任何建議為妙。

  「博川!」恭王看這樣子,便問文祥,「你看蘇撫該找誰?」

  「內舉不避親,劉松岩。」劉松岩名郇膏,現任江蘇藩司,與文祥是同年,所以他這樣說。

  這一說,大家也都點頭,劉郇膏一直在江蘇,頗有能名,現任巡撫升署總督,則藩司升署巡撫也是順理成章的事。

  文祥又談到吳棠。他已調署兩廣,但以彭玉麟繼他的遺缺,卻一直不肯到任,因而吳棠也就走不了,兩廣總督一直由廣州將軍瑞麟署理著。這個虛懸之局,不是長久之計,而關鍵在彭玉麟。他問:「彭雪琴到底怎麼個意思呢?如果他一定不幹漕督,不如趁此另作安排。」

  「你看如何安排?」

  文祥不曾開口,寶鋆說了:「吳仲宣在江蘇多年,現在曾滌生移師北上,糧台還要靠他。不如奏請留任吧!」

  「話是不錯。你要知道,同為一『督』,價錢可不一樣。」恭王低聲說道:「把吳仲宣那個煮熟了的鴨子給弄飛了,上頭未見得依!」

  看到恭王畏首畏尾,銳氣大消,李棠階頗為不耐,當時就把水煙袋放了下來,紙煤兒扔在痰盂裡,那模樣是有番緊要話要說,大家便都注目了。

  「王爺!」李棠階的聲音很大,「大局動盪,兵貴神速,如何援山東,保京畿,該有個切實辦法談出來。今日之下,何暇談人的爵祿?」

  話鋒是對著吳棠,而鋒芒畢露,在座的人都有被刺了一下的感覺,只是這一刺就象下了針砭,精神一振,都朝「援山東,保京畿」的大局上去想了。

  「文翁責備得是。」恭王略帶慚愧地說,再要有話卻已被李棠階打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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