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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二


  「是!」恭王總結了兩位太后的意思:「總要找個敦品勵學,年力正強,講書講得透徹,穩重有耐性的才好。」

  「對了。」兩宮太后異口同聲,欣然回答。

  談話到此告一段落,照常例這就是恭王該跪安告退的時刻,但他意有所待,因此出現了短暫的沉默。

  「你先回去吧。」慈禧太后說,「我們姊妹倆再商量一下。」

  恭王不無怏怏之意,但不敢露在臉上。等退了出來,依舊回到南書房來坐。這時隆宗門內,擠滿了人,就表面看,似乎各有任務,正在待命,實際上都把眼光落在恭王身上,要打聽他為兩宮太后召見以後,有何後命?恭王明白他們的意思,心裡說不出的歉然與慚愧,尤其在發覺自己雙眼猶留紅腫時,更覺局促不安,於是吩咐「傳轎」一直回府。

  到了府裡,他什麼人都不見,換了衣服,親手把小書房的門關上,一個人悄悄坐著,只覺一顆心比初聞慈禧手詔時還要亂,好久,好久都寧靜不下來,自覺從未有過象此刻這樣的患得患失。

  於是他想到倭仁,還有從他一起「學程朱」的徐桐、崇綺——大學士賽尚阿的兒子,據說都有富貴不動心的養氣工夫,果然能練到這一步,倒是祛愁消憂的良方。

  心潮起伏,繞室徘徊,恭王自恨連杜門謝客的涵養都不夠,一賭氣自己又開了門,門外有五、六名聽差,鴉雀無聲地在守候著,使他微感意外。略一沉吟之間,聽得垂花門外,腳步聲、說話聲,雜遝並起,接著是一名專管通報的侍衛,輕捷地疾步出現,看見恭王,就地請了一個安,高聲說道:「文大人、寶大人來了!」

  寶鋆在前,文祥在後,恭王先看見寶鋆的臉色,是那種經過長途跋涉,終於安然到達地頭,疲乏中顯得無限輕鬆,微笑著不忙說話,先要歇一歇,好好喘口氣的神情。文祥雖依舊保持著慣有的從容沉著,但眼中也有掩不住的欣悅。

  一看這樣子,恭王舒了口氣,回身往裡走去,寶鋆跟著進門,先把大帽子摘下來拿在手裡,然後便去解補褂的扣子。兩名聽差趕來侍候,接過他的帽子,他才能騰出手來,取出一張紙遞向恭王:「六爺,你看這個!」

  是曹毓瑛的字,也有文祥勾勒增刪的筆跡,一看開頭,便知是明發上諭的草稿,他很用心地一個字一個字看下去:「諭內閣:聯奉慈安皇太后、慈禧皇太后懿旨,本日恭親王因謝恩召見,伏地痛哭,無以自容。當經面加訓誡;該王深自引咎,頗知愧悔,衷懷良用惻然。自垂簾以來,特簡恭親王在軍機處議政,已歷數年,受恩既渥,委任亦專;其與朝廷休戚相關,非在廷諸臣可比。特因位高速謗,稍不自檢,即蹈愆尤。所期望于該王者甚厚,斯責備該王也,不得不嚴。今恭親王既能領悟此意,改過自新,朝廷於內外臣工,用舍進退,本皆廓然大公,毫無成見;況恭親王為親信重臣,才堪佐理,朝廷相待,豈肯初終易轍,轉令其自耽安逸耶?恭親王著仍在軍機大臣上行走,毋庸覆議政名目,以示裁抑。王其毋忘此日愧悔之心,益矢靖共,力圖報稱;仍不得意存疑畏,稍涉推諉,以副厚望!欽此。」

  這道上諭對恭王有開脫、有勉慰,而最後責成他「仍不得意存疑畏,稍涉推諉」,則是間接宣示於內外臣工:恭王重領軍機,雖未複「議政王」名目,而權力未打折扣,朝廷仍舊全力支持。命意措詞,綿密妥當,特別使恭王滿意的是「位高速謗」和「朝廷相待,豈肯初終易轍,轉令其自耽安逸」的話,頗為他留身分,而這兩處都是文祥所改,恭王自然感激。

  一場風波,落得這樣一個結果,總算是化險為夷,但回顧歷程,倍覺辛酸,恭王此時才真正起了愧悔之心,向文祥和寶鋆拱拱手說:「辛苦,辛苦!不知何以言謝?」

  「言重了!」文祥正色說道,「六爺,大局要緊!」

  「是!」恭王也肅然答說,「明兒我就到軍機。」

  「唉!」這時寶鋆才抹一抹汗,歎了口歡喜的氣,「我算是服了西邊了!」

  ※ ※ ※

  喧騰了一個多月的話題:恭王被慈禧太后逐出軍機的前因後果,自從那道天恩浩蕩的煌煌上諭一發,迅即消寂。這並不是因為恭王複領樞務,沒有什麼好談的,而是有了一個更有趣的話題:前科翰林「散館」授職和本科的狀元落入誰家?

  「散館」大考,一等第一名是張之洞,他原來就是探花,不算意外。緊接著便是殿試,照例四月二十一在保和殿,由皇帝親試。天下人才,都從此出,關係國運隆替,所以儀制極其隆重,由賈楨、寶鋆主考。會試及第的一榜新貢士共計二百六十五名,天不亮就都到了午門,各人都有兩三個送考的親友,在曉風殘月下東一堆、西一堆小聲交談著。到卯正時分,唱名進殿,單數從左掖門進,雙數從右掖門進,齊集殿前,由禮官鳴贊著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,禮部散發題紙,然後各自就座,盡平生所學,去奪那名「狀元」。

  殿試照例用策論,一共問了四條,先問「正學」源流,次問吏治,再問安民弭盜之法和整頓兵制之道,說是「凡茲四端,稽古以懋修途,考課以厘政績,除莠以清裡、詰戎以靖邊陲,皆立國之遠猷,主政之要務也。多士力學有年,其各陳讜論毋隱,朕將親覽焉!」

  名為「親覽」,其實只看十本卷子。殿試的考官,稱為「讀卷大臣」,看得中意的,卷面上加一個圈,這一次一共派出八名「讀卷大臣」。所以最好的一本卷有八個圈,那便是壓卷之作。以下九本的次序,也是按圈多寡來排。然後進呈御前,朱筆欽定。有時照原來的次序不動,有時因為某些特殊的原因,原試列入二甲的,變了第一,全看各人運氣。

  殿試一天,「讀卷」兩天,到了四月二十四一早,兩宮太后帶著小皇帝臨禦養心殿,宣召軍機大臣和八名讀卷大臣,八臣以協辦大學士瑞常為首,把疊得整整齊齊的十本卷子,捧上禦案。慈禧太后已經在同治元年壬戌和二年癸亥,親手點過兩次狀元,所以不看文章,只看圈圈。很熟練地拿起第一本卷子,用長長的指甲挑開彌封,看狀元是什麼人?

  一看之下,不由得失聲輕呼:「是他!」接著便怔怔地望著慈安太后。

  「誰啊!」

  「賽尚阿的兒子崇綺。」

  這一宣示,最感驚異的是那班軍機大臣,但遇到這樣的場合,唯有保持沉默,看兩宮太后的意思如何?

  「怎麼辦呢?本朝從來沒有這個規矩!」慈禧太后看著瑞常說。

  看大家依舊沒有表示,慈禧太后頗為不悅。自從滿、漢分榜以來,旗人不管是滿州、蒙古,歷來不與於三鼎甲之列。因為旗人登進的路子寬,或者襲爵,或者軍功,胸無點墨亦可當到部院大臣,為了籠絡漢人起見,特意把狀元、榜眼、探花這三個人人豔羨的頭銜,列為唯有漢人可得的特權。祖宗的苦心,讀卷大臣豈能不知?雖說彌封卷子不知人名,但這本卷子出於「蒙古」,卷面卻有標示,然則這樣選取,豈非有意藐視女主不能親裁甲乙,存心破壞成法?

  慈安太后也不以為然,不過她並不以為讀卷大臣有什麼藐視之心,只是一向謹慎,總覺得「無例不可興,有例不可滅」,從來鼎甲都點漢人,不能忽而冒出一個「蒙古狀元」來!

  所以神色之間,對慈禧太后充分表示支持。

  「怎麼辦呢?」慈禧太后低聲問她,「我看……」

  「我看讓軍機跟他們八位再商量一下吧?」

  這是無辦法中的辦法,慈禧太后恨自己在這些上面魄力還不夠,懂得也不夠多,不能象前朝的皇帝——特別是「乾隆爺」,可以隨自己的高興而又能說出一番大道理來,更動進呈十本的名次。那就只好同意慈安太后的主張了。

  卷子仍由瑞常領了下來。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,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辦?瑞常是蒙古人,不便講話,恭王驚弓之鳥,不肯講話,其餘的人心裡都在想,「狀元」是讀書人終生的夢想,而崇綺在事先連夢想的資格都沒有,一旦到手,這一喜何可以言語形容?如果打破了已成之局,另定狀元,得了便宜的人,未見得感激,而崇綺那裡一定結了個生死冤家。這又何苦來?

  於是相顧默然,出現了從未有過的僵局。到底是年紀輕些的沉不住氣,內閣學士延煦便說了句:「只論文字,何分旗漢?」

  「不錯!」大家同聲答應,如釋重負。

  當時便由曹毓瑛動筆,擬了個簡單的折片,由恭王和瑞常領銜複奏,事成定局。

  消息一傳出去,轟動九城,有的詫為奇事,有的視為佳話,當然也有些人不服氣,而唯一號啕大哭的卻只有一個人,那就是新科狀元崇綺。

  從他父親賽尚阿在咸豐初年,以大學士軍機大臣受命為欽差大臣,督辦廣西軍務,負責剿辦洪楊而失律革職以後,崇綺家一直門庭冷落,於今大魁天下,意料之外地揚眉吐氣,自然要喜極而泣。

  略略應酬了盈門的賀客,崇綺有一件大事要辦:上表謝恩。這又要先去拜訪前科狀元翁曾源——有這樣一個相沿已久的規矩,新科狀元的謝恩表,必請前一科的狀元抄示格式,登門拜訪時要遞門生帖子,致送贄敬。這天下午他到了翁家,翁曾源正口吐白沫,躺在床上發病;而人家天大的喜事又不便擋駕,只好由翁曾源的叔叔翁同龢代見。

  翁同龢也是狀元,所以平日與他稱兄道弟的崇綺,改口稱他「老前輩」,一定要行大禮。

  「不敢當,不敢當!」翁同龢拚命把他拉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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