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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一


  「等召見的那會兒,全在六爺自己。反正一句話:你多受委屈。」

  說著,以眼色示意,曹毓瑛便從身上掏出一個空白信封來,抽出裡面的一張紙,遞給恭王。

  這是個謝恩的奏摺稿,恭王看不到三、五行,臉色就變了。

  「六爺!」寶鋆急忙遞了句話過去,「你也別辜負了大家的一番苦心。」

  「天恩浩蕩,臣罪當誅!」恭王容顏慘澹地苦笑著,把折稿遞還給曹毓瑛。

  三個人都有同樣的感覺,對恭王抱歉!但走到這一步,不能不狠下心來逼一逼:「怎麼樣呢?」文祥問道,「是不是遞了上去?」

  「水不到、渠不成,我能說不遞嗎?」

  三個人都微微低著頭,無言以解,更無言以慰。終於文祥向曹毓瑛說道:「琢如,請你馬上就辦吧!」

  「是。」曹毓瑛起身告辭,為恭王去繕遞這道奏摺。

  這個「謝恩」的摺子,實在是一通悔過書。自從慈禧太后發那篇手詔以來,儘管嚴旨譴責,群臣交議,恭王自己始終不辯,暗中便顯得有一分不屈的傲氣在,意思也就是說:什麼貪墨、徇私、驕盈、攬權,都是欲加之罪。但這個謝恩摺子一上,便等於在屈打成招之下畫了供,恭王豈能甘心?

  而大勢所迫,非如此不足以打開僵局。除非如他自己一個人在燈下窗前,所千百通盤算過的,大不了連爵位都可以不要,以「皇六子」的身分,終身閑廢。但考量大局,顧念許許多多牽連著他人功名得失的關係,總覺得對自己下不了棄富貴如敝屣的重手,那就只好聽文祥、寶鋆和曹毓瑛他們去擺佈了。

  在曹毓瑛,恭王肯如此做,真有如釋重負之感。派肅親王華豐會同刑部、都察院審問蔡壽祺指參薛煥行賄一案,慈禧太后交下的一紙回避名單,他人嫌疑較輕,幾乎都是陪筆,真正要回避的,只有自己一個。這一點曹毓瑛心裡明白,所以對恭王的複起,他也格外關切而賣力。拿回那通奏稿,複回軍機處,找著值班的「達拉密」——軍機章京領班,立即謄正,扣准時刻,遞了上去。

  所扣准的這個時刻,就是兩宮太后看完奏摺,在一起傳晚膳的時刻,這樣,慈安太后才有機會表示意見。果然,內奏事處依照軍機處傳來的話,把照例謝恩的不急之件,夾在傳遞緊急軍報的黃匣子中,一起送進宮去,多少年來立下的規矩,凡遇緊急軍報,隨到隨送。等安德海遞上膳桌,慈禧太后打開一看,頭一件就是恭王的摺子,不由得就說了句:「老六有了摺子了!」

  現在慈安太后也頗瞭解辦事的規章制度了,便問:「那是謝恩的摺子吧?」

  「不錯。」慈禧太后口中回答,目光卻注在奏摺,一面看,一面便漸漸展開了得意的神色。

  隔著桌子的慈安太后,看這神情,自然關切,「仿佛長篇大論的。」她又問,「倒是說些什麼呀?」

  慈禧太后真想這樣回答:我到底把老六給降服了。但這話露了自己的本心,話到喉頭才改口:「老六也知道他自己錯了。」

  於是她連念帶講地說了給慈安太后聽。這道奏摺是曹毓瑛的苦心經營之作,悔過之忱,極其深摯,而字裡行間,又處處流露出惓惓忠愛,同時文字也不太深,所以慈禧太后講得非常透徹。心軟的慈安太后聽得眼圈都紅了。

  「唉!」她歎口氣揉著眼說,「說來說去,總是骨肉。老爺子當年最寵他,把他的脾氣慣壞了,咱們這一番折騰,也給他受的了!我看,還是讓他回軍機吧!」

  「遲早要讓他回軍機的。等明兒召見了再說好了。」

  【十七】

  第二天一早,恭王進宮,不到軍機處,在南書房坐。依然氣度雍容,跟值南書房的翰林,潘伯寅、許彭壽閒談那些名士近況,也問起張之洞、李端棻、黃體芳那些快「散館」的庶起士,對於朝政,隻字不提。

  在養心殿,軍機大臣奏對完畢,跪安之先,文祥踏上一步,莊容說道:「恭親王想當面叩謝天恩,在外候旨。」

  兩宮太后相互看了一眼,接著慈禧太后便問:「還有幾起?」

  召見通稱「叫起」,一批或者一個人稱為「一起」,問「幾起」即是問預定召見的還有幾批?這須問御前大臣才知道,而軍機奏對,關防極嚴,御前大臣照例遠遠地回避。等找了來一問,說只有戶部侍郎崇綸一起。

  「那就撤了吧!」

  「撤」了崇綸的「起」,自然是叫恭王的起。那些侍衛和太監,揣摩的工夫都相當到家,一看這樣子,知道這天對恭王必有「恩典」——由紅發紫,由紫發黑,現在又要紅了,所以紛紛趕到南書房來報消息。其實他們也見不著恭王的面,只在南書房外面探頭探腦,與恭王的侍從打交道。不久,醇王的好朋友,新調了右翼前鋒統領,奉派御前行走的托雲保親自來通知召見。

  進了南書房,他一面向恭王請安,一面說道:「王爺請吧!

  上頭叫起。」

  「噢!」恭王慢條斯理地站起身來,立刻有名聽差把他的帽子取了來,戴好又照一照手鏡,出門之先,回頭對潘伯寅說道:「我新得了兩方好硯,幾時來瞧瞧,說不定能考證出一點兒什麼來!」

  「是!」潘伯寅答道:「回頭我給王爺來道喜。」

  恭王仿佛不曾聽見,慢慢踱了出去。從南書房到養心殿,一路都有侍衛、太監含著笑容給他行禮。但是恭王卻是越走腳步越沉重,在南書房聊了半天,還是把胸中的那口氣沉穩不下來。他一直在想,見了面兩宮太后第一句話會怎麼說?自己該怎麼答?或者不等上頭開口,自己先自陳奉職無狀?

  念頭沒有轉定,已經進了養心殿院子。太監把簾子一打,正好望見兩宮太后,這就沒有什麼考慮的工夫了,趨蹌數步,進殿行禮。

  那略帶惶恐的心情,那唯恐失儀的舉動,竟似初次瞻仰天顏的微末小臣,恭王自覺屈辱,鼻孔已有些發酸,等站起身來,只見兩宮太后都用可憐他的眼色望著他,便越發興起無可言喻的委屈,連眼眶也發熱了。

  是慈安太后先開口,她用一種埋怨的語氣說:「六爺,從今以後再別這樣子吧!何苦,好好的弄得破臉?你想,劃得來嗎?」

  這句話一直說到恭王心底,多少天來積下的鬱悶,非發洩不可。於是一聲長號,撲倒在地!這一哭聲震殿屋,比他在熱河叩謁梓宮的那一哭還要傷心。新恨勾起舊怨,連他不得皇位的傷痛,都流瀉在這一副熱淚中了!

  「好了,好了,別傷心!」慈禧太后安慰著他,隨又向殿外的太監大聲喝道:「你們倒是怎麼啦?還不快把六爺給扶起來!」

  這一罵便有兩名太監疾趨進殿,一面一個把恭王攙扶起身,慈安太后便吩咐:「拿凳子給六爺!」太監不但拿了凳子,還絞了熱手巾給恭王,他掩著臉又抽噎了好一陣才止住眼淚。

  等他坐定下來,慈禧太后才面不改色地說道:「六爺,你也別怨我們姊妹倆。家事是家事,國事是國事,這一點你總該明白?」

  「是!」恭王答應著,要站起身來回話。

  「坐著,坐著!」慈安太后急忙擺著手說。

  恭王是受了教訓的,如果坐著回話,又說是「妄自尊大,諸多狂傲」,所以還是站起身來答道:「臣仰體兩位太后保全的至意,豈敢怨望?」

  「你能體諒,那就最好了。」慈禧太后很欣慰地說,「你的才具是大家都知道的,不過,耳朵根子也別太軟。」

  這等於教訓他不可信用小人,恭王依然只能答應一聲:「是!」

  「定陵的工程,你要多費心。」慈安太后說,「奉安的日子也快了。」

  「今年有個閏月,算起來還有半年的工夫。一定可以諸事妥帖,兩位太后請寬聖慮。」

  「還有皇帝念書的事。現在雖派了七爺總司稽查,有空兒,你還是到弘德殿走走。」

  「是。」恭王答道,「醇王近來的閱歷,大有長進。派他在弘德殿總司稽查,最妥當不過。」

  「唉!」慈禧太后忽然歎口氣,「提起皇帝念書,教人心煩。下了書房,問他功課,一問三不知,簡直就是『蒙混差事』。

  總還得找一兩位好師傅。」

  「翰林中,人才甚多,臣慢慢兒物色。」

  「對了,你好好兒給找一找。年紀不能太大,怕的精神有限。」慈安太后說。

  「可也不能太輕。」慈禧太后立即接口,「年紀輕的欠穩重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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