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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〇


  那是指翁同龢的侄子翁曾源,身有痼疾——羊角風,經常一天發作四五次,偏偏殿試那天,精神抖擻,寫作俱佳,一本大卷子寫得黑大光圓,絲毫看不出病容。這樣才點了元,造成一段叔侄狀元的佳話。

  「凡事莫如命。唉!」恭王重重歎著氣,「我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了!」

  寶鋆知道他感慨的是什麼。闈中消息隔絕,急於想探聽詳情,卻又不知從何問起,便也歎口氣說:「闈中方一月,世上已千年!如今這局棋是怎麼樣了呢?」

  「反正輸定了。」

  「輸定了?」寶鋆皺著眉問:「不能找個『劫』打?」

  「怎麼沒有『打劫』?五爺跟老七全幫著打。總算虧他們。」恭王停了一下,說了連跟文祥都不肯說的心底的話:「前天還打贏了一個劫,這一關一過,我才鬆口氣。現在只望少輸一點兒了!」

  於是在妙齡侍兒,殷勤照料之下,置酒密談。恭王把這一個月來波詭雲譎的變化,細細傾訴。在寶鋆固然一掃多少天來,不得事實真相的鬱悶,就是恭王,能把心頭的委屈煩憂,一瀉無餘,也覺得輕鬆得多了。

  「這一個月,幾乎步門不出,倒正好用了幾天功,有幾首詩,你給改一改。」

  恭王叫人從書房裡拿了詩稿來,寶鋆剛接在手裡,丫頭傳報,說是文祥來了。他來得正好,寶鋆實在沒有那份閒情逸致替恭王改詩,一心盤算著要去看文祥,商量「正事」,所以這時便乘機把詩稿放下,起身迎了出去。

  「辛苦,辛苦,這一個月多虧你。」寶鋆拱拱手說。

  「也虧你在闈中。這一個月滋味如何?」文祥安閒的問:「只怕是『悶損』二字!」

  「是啊!不過一晃眼的工夫,『流水落花春去也』!」

  「也不見得。」文祥答道:「『若到江南趕上春,千萬和春住。』咱們趕一趕!」

  「對!」寶鋆看一看裡面的恭王問:「咱們在那兒談?」

  「回頭就在這兒談好了。」

  兩人商量好了,聲色不動,入座飲酒,文祥便談了些各地的軍情。恭王已得默悟,知道他們兩人有不便當著他談的話要說,所以藉故避了開去,予人方便,自己方便。

  「我實在不明白,這一場風波到底是怎麼起的呢?」寶鋆不勝扼腕地問。

  「說出來你不信,『小鬼跌金剛』,是小安子搗鬼!」文祥又說,「當然羅,也怪六爺自己,平日不檢點 偏偏那天又沉不住氣。五爺的話說得好,『把老好人的東邊,也給得罪了』,這是最不智的一舉。」

  「聽說蔡壽祺的那兩個摺子,跟小安子有關,那麼,是怎麼壓下來的呢?」

  「無非四個大字:『威脅利誘』!」文祥放低了聲音說,「蔡壽祺那兒可以不管他了。現在的情形大有轉機,我把伏筆都安下了,只等你出闈,問問你的意思。」

  「你說!」

  「你知道小安子是怎麼說動了西邊的?這一番折騰,為的是什麼?」

  「我不知道。你快說吧!」

  「一言以蔽之,其志在此,」文祥拿筷子蘸著酒寫了個「內」字:「你明白了吧?」

  寶鋆怎麼不明白?慈禧太后一直就想把內務府拿過去,好予取予求;而寶鋆以內務府大臣「佩印鑰」,主要的就是承恭王之命,裁抑「西邊」的需索。他想了想,很快地問道:「我明白。你有什麼主意?我照辦!」

  「我已面奏,請辭內務府大臣。」

  這就是答覆,在寶鋆聽來,顯然是希望他採取同樣的步驟,他也早料到文祥是如此措置,特意一問,原是宕開一筆,得有考慮的時間。此時盤算未定,便站起身來,踱了過去,又斟一杯酒喝。

  文祥並不急於得到答覆。他知道寶鋆的考慮,為自己的成分少,為恭王的成分多,因而又說:「雖同是內務府大臣,你跟我又不同,我不強人所同。」

  「不是這話。」寶鋆轉過身來,端著酒急匆匆走過來,放低了聲音問:「剛才我還跟六爺在說,咱們要找『劫』來打。

  沒有把握,咱們不能隨便把好好一個劫糟蹋掉。」

  「這就很難說了。」文祥徐徐答道:「咱們不打這個劫,別人也許就不會苦苦相逼了。」

  「你有把握嗎?」

  「有那麼六、七成。」

  「喔!」寶鋆點點頭,喝著酒,眨著眼問:「當時西邊怎麼說?」

  「她說要『想一想』。」

  「在想找什麼人來幹吧?」

  「對了!」文祥很平靜地回答。

  「那麼找到了沒有呢?」

  「還怕找不到嗎?」文祥笑著指寶鋆腰帶上的荷包:「不知多少人在想你的那把『印鑰』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寶鋆捏著荷包說,「唯其如此,我不能輕易出手。我先問問,西邊找的是誰啊?」

  「八成兒是崇綸。」

  「啊!」寶鋆失聲而呼,「這可找著財神爺了!」

  內務府出身,當過監運使,織造、稅關監督,現任戶部侍郎的崇綸,頗有富名,所以寶鋆說他是「財神爺」。

  「這一下,小安子可以吃飽了。」

  「哼!」寶鋆冷笑,「總有一天『吃不了,兜著走』!」

  談了半天,尚無定論,文祥還有許多事要辦,客要會,沒有工夫跟他慢慢磨,便即旁敲側擊地問了句:「你是要跟六爺商量一下?」

  「不!不能跟他提。一提,就辦不成了。」

  「好!」文祥站起身來說,「我先走。明兒在宮裡見吧!」

  第二天黎明,寶鋆先到午門行禮,與本科會試總裁及十八房同考官,率領新貢士叩謝天恩。然後來到軍機處,與李棠階及曹毓瑛寒暄了一陣,自鳴鐘正打八下,蘇拉來通報:「叫起了!」

  在養心殿「見面」,寶鋆隨班行禮以後,又單獨請兩宮太后的「聖安」。慈禧太后問了些闈中的情形,也嘉勉了一番,最後提到大工,很明白地宣示:「定陵工程,讓恭王跟你『總司稽查』。派別人,我們姊妹倆不能放心!」

  這話中見得慈禧太后對恭王幾乎已不存芥蒂,天意已回,恩寵可複。寶鋆很佩服文祥的眼光,果然有「六、七成把握」。

  於是寶鋆磕頭謝恩,同時正好提出請辭內務府大臣的要求。慈禧太后的答覆,跟對文祥的表示一樣,她要想一想再說。

  接下來是文祥以暫領樞務的地位,呈上兩張名單,一張是翰林院教習庶起士期滿大考的閱卷官,一張是新貢士殿試的讀卷官,都照規定名額加一倍開列名銜,等候兩宮太后鈐印欽定。慈禧太后也說要「想一想」,把單子留下了。

  等退出養心殿,文祥一面吩咐軍機章京寫旨進呈,一面親筆寫了一封短簡,遣人騎一匹快馬,專程投遞恭王府。到了日中,消息外傳,王公大臣複又紛紛趨賀,這一次恭王不象以前那樣一概擋駕,大部分親自接見,小部分請熟客代為招呼。一時僕從傳呼,衣冠趨蹌,門前轎馬沿著王府圍牆,從東到西擺滿了一條胡同,恭王府恢復了一個多月以前的臣門如市的盛況。

  到了下午,文祥、寶鋆和曹毓瑛,直接從宮裡來到恭王府,這時只有極少數關係特殊的客還在那裡,熟不拘禮,恭王道聲「失陪」,把他們引入小書房中,閉門密談。

  「看樣子水到渠成,」文祥說了這一天召見的經過,又加上一句,「現在全瞧六爺你的了!」

  「怎麼呢?」恭王環視座中,以豁達而沉著的聲音說,「我早就想過,事情不能由著我的脾氣辦。你們大家說吧,只要于大家有益,你們怎麼說我怎麼做。」

  三人相互看了一眼,依舊由文祥發言:「第一步,當然得上個謝恩的摺子。」

  「嗯。」恭王點點頭,「這用不著說的。第二步呢?」

  「第二步,請六爺明兒一早進宮,預備召見。」

  從罷黜以來,恭王從未進宮,就複了「內廷行走」的差使,仍然如故,這原是他跟兩宮太后賭氣,事到如今,這口氣已賭不下去,而且也沒有再賭下去的必要了。恭王雖覺得這麼做,總有於心不甘之感,但既然已答應了大家維持大局,言猶在耳,無可推託,終於又點點頭表示勉為其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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