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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七


  這是一筆把與倭仁同被召見的大臣,都參在裡面。但方鼎銳寫是寫了,建議等明日內閣會議以後再決定用不用?如果倭仁的態度改變,不為已甚,這個摺子也就算了。

  醇王同意了他的辦法,因此這一天僅僅上了救恭王的摺子。慈禧太后要跟慈安太后商量這件事,有恭王的女兒大格格在身邊,說話不便,便藉故把她遣了開去。

  「唉!」慈安太后微喟著,「這孩子懂事,知道她『阿瑪』惹了麻煩。這兩天,她那雙眼睛裡的神氣,叫人看著心疼。」

  「我倒看不出來。」慈禧太后很平靜地說,「你的話不錯,這孩子最懂事,什麼叫公,什麼叫私,分得清清楚楚,從沒有在我面前提過她『阿瑪』的事。」

  慈安太后默然。從罷黜恭王以來,她的情緒一直不大好,老怕這件事鬧得不能收場。說起來總是一家人,只有在養心殿召見,才有君臣之分,養心殿以外敘家人之禮,如果太決裂了,見面不免尷尬。現在聽慈禧太后的口風依然甚緊,心裡不以為然,但不知如何勸她?就只好不作聲了。

  「老七上了一個摺子。」慈禧太后告訴她說,「還有王拯的摺子,禦史孫翼謀的摺子,都替老六講話,他的勢力可真不小。」

  語氣中大有譏刺之意,慈安太后心裡很不舒服,「我看不必太頂真了。」她皺著眉說。

  「這會兒不頂真也不行了。」慈禧太后答道:「既然叫大家公議,只有等他們議了上來再說。把這三個摺子也發了下去,一併交議,你看呢?」

  「嗯!這麼辦最好。」

  「姐姐!」慈禧太后忽然臉色很凝重了,「其實我也不願意這麼辦!大家和和氣氣的倒不好,何苦繃著臉說話?這就是俗語說的:『做此官,行此禮。』誰叫咱們坐在那個位子上呢?現在不好好兒辦一辦,將來皇帝親政,眼看他受欺侮,那時候想幫他說話也幫不上了。與其將來後悔,倒不如現在多操一點兒的心好。」

  這是深謀遠慮的打算,想想也有道理。慈安太后在心裡盤算了好一會,認為她一個人總不能獨斷獨行,萬一處置過分,臨時阻攔也還來得及,所以微微頷首,並無別話。

  等把三個摺子發了下去,值班的軍機章京知道關係重大,先錄了「折底」,然後把原件諮送內閣。這三個「折底」送到文祥那裡,他連夜奔走了一番。同樣地,倭仁也作了準備。彼此都知道對方有部署,卻打聽不出真相,那就只好在內閣會議中,各顯神通了。

  第二天恰逢會試第三場進場,那些翰林、禦史都要為自己的或者同鄉親友的子弟去送考,所以內閣會議改在午後。等人到齊,公推倭仁主持。他未曾開口,先從身上拿出一張紙來,揚一揚說:「今天的會議,承接初七一會而來。那天的會議,眾議紛紜,漫無邊際,所以我特意先擬了一個複奏的稿子,在座各位,如果以為可用,那就定議了。」說著,便要念他的奏稿。

  「慢來,慢來!」左副都禦史潘祖蔭站起來說:「請教中堂,今天上頭又有三個摺子交議,總要先議過了,再談複奏的稿子。」

  「我看,那三個摺子,可以置而不議。」

  倭仁的聲音很大,但是毫無反應,一堂默然,這比有反應,還要有力量。倭仁氣餒了,把他的那個奏稿,慢慢地折了起來。

  這時才有人說話,是文祥:「我看先把醇王、王少鶴、孫鵬九的那三個摺子,念來給大家聽聽吧。」

  於是先念醇王的摺子。次念王少鶴——王拯的摺子,他是廣西人,在軍機章京上「行走」多年,官已升到通政使,成為「大九卿」之一。按常例來說,只要勤慎當差,很可能步焦祐瀛、曹毓瑛的後塵,「飛上枝頭作鳳凰」,由軍機章京一躍而為軍機大臣,但以體弱多病,又沾上極深的嗜好,懶得不想動,所以不為恭王所喜。他又參過薛煥,因而得了貶官出軍機的處分。蔡壽祺第一個奏摺中,有意拉上他,引以為援,王拯的書生味道極重,反認為這一來非以德報怨,仗義為恭王執言不可。他抽足了鴉片,常多奇想,在這個摺子中便保舉倭仁和曾國藩「可勝議政之任」,大家聽了,都笑笑不響。

  再下來念孫鵬九——孫翼謀的那個奏摺,語氣粘滯不暢,但也有好文章,就是恭王曾念給醇王聽的那一段。在內廷當差,比較熟悉宮闈情形的,都覺得女主當朝,確已有前明閹人竊政的模樣,所以對孫翼謀這個防微杜漸的遠見,都在暗暗點頭。

  「現在請各抒偉見吧!」文祥等念完三個奏摺,這樣安詳地說。

  於是議論紛起。舒怪的是發言的人,不是默默無聞之輩,就是過去紅過,現在已在「局外」的那些冷衙閑曹,有趣的是有一種正面的意見,立刻便有一種反面的駁斥,然後又有正面的回護,反面的責難,一來一往,象拉鋸似的,好久沒有定論。

  看看時間差不多了,肅親王華豐站了起來,大聲說道:「我擬了個複奏的稿子在這裡,請大家聽聽。」

  這個奏稿的措詞,首先就從側面為恭王開脫,說他「受恩深重,勉圖報效之心,為盈廷所共見」,這雖未公然指陳國事非恭王不可,但論其本心無他,則蔡壽祺所指的四款罪名,便輕輕地卸掉了。然後,支持醇王的意見,誠如所言,「倘蒙恩施逾格,令其改過自新,以觀後效,恭親王自當益加斂抑,仰副裁成」,接著說王拯、孫翼謀的奏摺,「雖各抒己見,其以恭親王為尚可錄用之人,似無異議」,這一筆的渲染,見得複用恭王,為廷臣的公議。但是如何錄用,「總須出自皇太后、皇上天恩獨斷,以昭黜陟之權,實非臣下所敢妄擬」。

  用意周密,措詞宛轉,而且簡潔異常,全文不足三百字。而「實非臣下所敢妄擬」這句話,又實在是請求兩宮太后,複用恭王領軍機。因為唯有名義上的和實際上的宰輔之任——大學士和軍機大臣的任命,才非臣下所敢妄擬,王拯的保倭仁和曾國藩可當「議政大臣之任」,為大家所竊笑的原因,正就在此。

  肅王念完,那些剛才不曾發言的人,才紛紛響應。這一下,倭仁完全失敗了,他被迫要修改他的奏稿,改了四次才使得大家滿意。而這「四削之稿」與肅王的稿子,內容已無區別。

  於是擺開兩張長桌子,分列兩個奏摺,軍機大臣列名于倭仁領銜的那個奏摺,此外公王、宗室、大臣有七十余人列名于肅王的那個摺子。不願列名的也有,如左副都禦史潘祖蔭、內閣學士殷兆鏞、禦史王維珍、六科給事中譚鐘麟、廣成等等,都另有話說,別具奏摺。

  這許多奏摺中,最有力量的倒是六科給事中譚鐘麟、廣成他們聯名的一個,身為言官,諫勸的措詞,不妨率直,所以說得比較透徹,以為「海內多事之秋,全賴一德一心,共資康濟,而於懿親為尤甚,若廊廟之上,先啟猜嫌,根本之間,未能和協,駭中外之視聽,增宵旰之憂勞,於大局實有關係」,這幾句話,鞭辟入裡,也是四方的公論。慈禧太后頗生警惕,知道應該適可而止了。否則,有理變成無理,民心清議,歸於恭王那一面,于自己的威信「實有關係」。

  於是,她在與慈安太后商議以後,第二天召見軍機大臣文祥、李棠階、曹毓瑛,當面把所有的奏摺發了下來,同時反復解釋,說這一次對恭王的責備,用意是在保全,期望恭王經此一番鞭策,收斂改過,上頭的苦心,廷臣應該體諒。如果說真有猜嫌之心,何必把惇王的摺子交議,盡可留中不發。

  「現在大家都說,恭王雖然咎由自取,到底也還可以用,這跟我們姊妹的想法一樣。」慈禧太后說到這裡,略停一停,才用很清楚的聲音宣示:「恭王仍舊在內廷行走,仍舊管總理各國事務衙門。」

  三樞臣屏息聽著,以為慈禧太后還有後命,但她未再作聲。事情就是這樣了!於是文祥才應聲:「是。」

  「寫旨來看吧!」

  曹毓瑛早就準備了一篇典矞堂皇的大文章,頌兩宮之聖,贊恭王之功,那是假設恭王蒙「加恩賞還一切差使」,雷轟電掣,九天風雨之後,大地清明,日麗風和的境界。此刻完全用不上了。

  趁文祥和李棠階另行回奏其他政務的片刻,他退出養心殿。本想自己動筆,另外擬個旨稿,但意興闌珊,思路窘澀,只好去找借南書房待命的軍機章京執筆。

  南書房密邇養心殿,文學侍從之臣,集中於此,向來是消息最靈通的地方。這一天特別熱鬧,在內廷當差的都藉故來探聽恭王的消息,一見曹毓瑛出現,都要聽他說些什麼。而他什麼也不肯說,只向軍機章京方鼎銳招招手,把他喊到一邊,密密述旨,然後自己寫了一通短簡,封固嚴密,派人專送到恭王府。

  到了日中,明發上諭已送內閣,這一下消息很快地傳佈了開去。同情恭王的人,自然大失所望,而外人也覺得詫異,不想恭王複用的結果是如此!而「內廷行走」,實在又算不上是一個差使,真正的差使只是管理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而已。

  不管怎麼樣,總算是皇恩浩蕩,照例該到恭王府去道賀。恭王心情惡劣,幾乎一概擋駕,依然只有極少數的人,能夠在鑒園見著他。

  這極少數的人,包括了他的一兄一弟。惇王這天顯得很象個做哥哥的樣子,安慰他說:「老六!你別難過,一步一步來。軍機上少不了你,過些日子上頭就知道了。」

  「我難過什麼?」恭王故作豁達,「總算還教我管洋務。未到『不才明主棄』那個地步。」

  醇王則是對倭仁深表不滿,尤其因為倭仁在內閣會議中,居然倡言醇王的奏摺,可以不議,覺得形同藐視,有傷自尊。便告訴曹毓瑛,說方鼎銳替他擬了一個參劾倭仁未將朱諭明白宣示的奏稿,決意遞了上去。

  文祥一向周密而持重,眼前他又代替恭王成了軍機的領袖,責任特重,更需力求穩定,所以對於那些愛耍大爺脾氣的王公,有些喜歡鼓動風潮的言官,多方疏導,希望把局面冷下來。同時他也跟恭王作了好幾次面對面的促膝密談,在整個政潮中,他雖是局中人之一,卻能站在局外冷眼旁觀。他為恭王指出,有些人的目標是在曾國藩,幸而不曾牽連,無礙軍務,為不幸中的大幸。

  其次,薛煥、劉蓉一案還未了,倭仁另有一折請旨,所謂「行賄夤緣」一節應否查辦?慈禧太后已面諭軍機,命薛煥、劉蓉明白回奏。頗有人唯恐天下不亂,如果處理不善,引出意外風波,會興大獄,那就大糟而特糟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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