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
一二八


  因此,他勸恭王忍耐,先等薛、劉一案料理清楚,然後再想辦法,複回軍機。此時務宜韜光養晦,千萬不要節外生枝。恭王自然能夠領略他的深意,聽從勸告。但這一次打擊在他認為是顏面掃地,再也無法彌補的事,所以心情抑鬱,不斷搖頭嘆息,任憑文祥百般慰勸,也難把他的興致鼓舞起來。

  倒是醇王十分起勁,遞了那個摺子,一看三天還沒有下文,叫他的妻子進宮去打聽消息。七福晉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,進宮請安,正好慈安太后也在,談了些閒話,她忽然冒冒失失的問道:「弈譞有個摺子,兩位太后不知看了沒有?」

  慈禧太后聽這一問,臉色便不好看,慈安太后大為詫異,看著她問道:「老七又有什麼摺子?」

  「胡扯!」

  聽得這一聲斥責,七福晉一驚,心裡懊悔,該先把事情弄清楚了再開口。此刻只好不響了。

  慈安太后為人忠厚,看她們姊妹言語不投機,便也不再追問,亂以他語,把話題扯了開去。

  坐了片刻,她回自己宮裡去午睡,這時慈禧太后才把她妹妹喊到一邊去密談,「老七怎麼這樣子糊塗!」她沉下臉來說。

  「怎麼啦?」七福晉越發不安了。

  「老六的事,何用他夾在裡面瞎起哄?你回去告訴他,叫他少管閒事!」

  「是!」七福晉辯白著:「我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幹些什麼?

  我也管不住他!」

  「怎麼會管不住?」慈禧太后停了一下,用很清晰的聲音說:「就說我說的,叫他好好兒當差,將來有他的好處。照現在這樣子,我也不能放心讓他辦事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七福晉把她姐姐的話,默念了一遍,牢牢記在心頭。

  等七福晉辭出宮去,又到了傳膳的時刻。清明已過,日子慢慢長了,晚膳既罷,天還未黑,最無聊賴的黃昏,是盛年太后最難排遣的光陰,平常逗著冰雪聰明的大格格說些閒話,也還好過些。自從下了那道朱諭,掀起絕大風潮以後,懂事的大格格固然有著無可言喻的忸怩和不安,而慈禧太后對威望驚人的親王,自命鯁直的老臣,可以作斷然處置而無所顧慮,獨於這個半大不小的女孩,總有著一種連自己都不甚捉摸得清楚的內愧,是那種深怕別人責問她:「既有今日,何必當初」的畏懼,因此,她怕見大格格的面。這一來便越發覺得孤淒了。

  幸好有另一種興趣來填補她的空虛。那就是權力!午夜夢回,首先感覺到的,是要珍重自己。她可以很輕易地忘掉自己是個婦人,她感覺到自己是個「爺們」,而且是「雍正爺」或者「乾隆爺」,一句話可以叫一大片的老百姓張開笑臉,一句話也可以叫上百口的大宅門,哭聲震天。那多夠味?

  於是,她排遣黃昏的方法就象「雍正爺」那樣,親批章奏。看那些章奏,有時就仿佛看那些恭楷抄寫的筆記小說,臂如《閱微草堂筆記》那樣引人深思。地方大吏奏報謀殺親夫等等逆倫巨案,夾敘夾議之間,措詞的輕重,引律的繁簡,在字裡行間有許多毛病,把那些毛病捉出來,或者批示,或者面諭,讓軍機大臣照自己的意思,作成一篇煌煌告諭,她覺得是最痛快不過的一件事。

  這天黃昏所看的奏摺,有一件是被指為向恭王行賄,奉旨「據實回奏」的薛煥的摺子。當然,不承認有其事是可想而知的,讓慈禧太后要考慮的是,薛煥作了「請派員審訊查辦」的要求。

  這當然要准如所請,但是派誰查辦呢?如果說僅僅是薛煥和蔡壽祺之間的糾紛,至多派一個協辦大學士就可以了,但是這樣一派,豈不等於表示此案與恭王無關?慈禧太后覺得這也太便宜了恭王。想一想有個現成的人選:肅親王華豐。在親貴中,只有他以「宗人府」之長的「宗令」地位,夠資格查辦有恭王牽連在內的案子。不過華豐只能領個虛名,辦案要靠刑部和都察院,這又有顧慮了,如果不教與恭王有關的人回避,查辦的結果是可想而知的。

  索性再給他一點顏色看!她這樣在想,隨即寫了幾個名子,第一個是管刑部的大學士周祖培,第二個是都察院之長的左都禦史曹毓瑛,再以下是刑部侍郎王發桂、恩齡、副都禦史恒恩,這些人在慈禧太后看,都是恭王的黨羽,必須回避。

  上諭極其認真,命令肅王與「刑部及都察院研審,務期水落石出」,然後指明那些人該當回避,而蔡壽祺與薛煥「聽候傳質」。

  於是上諭頒發的第三天,肅王在刑部傳詢蔡壽祺和薛煥、展開審問。

  奉旨審問的案子,照例先要被審的人遞親供。蔡壽祺先遞的供詞,與以前無異,說是「得諸傳聞,並無實據」。但明發上諭上既有「務期水落石出」的話,而且指明某些人回避,那就決不能含糊了事,可也不便追得太緊,所以肅王華豐覺得很為難。

  好在還有刑部與都察院的堂官,除了奉旨回避的以外,刑部尚書綿森、齊承彥,侍郎靈桂、譚廷襄,都察院左都禦史全慶,副都禦史景霖、賀壽慈、潘祖蔭都在會審。等被審的人退出以後,就在原地會議,研商案情。

  座中除了華豐以外,就數全慶齒德俱尊。他與慈禧太后同族,姓葉赫那拉氏,字小汀,隸屬正白旗,翰林出身。照他的資望,早就應該當協辦大學士了,只以運氣不好,居官常常出亂子,升上來又掉下去,因此越發謹慎持重,不肯有所表示。

  「那麼,伯寅,」華豐看著潘祖蔭說,「你常有高見。替大家出個主意看看。」

  潘祖蔭名為副都禦史,其實常川在「南書房行走」,雖喜歡上書言事,卻是個極和平的人,恭王一向為他所敬重。薛煥做過他們江蘇巡撫,對於這班江蘇籍的名翰林很肯敷衍,交情不錯,所以他也不肯多說什麼,笑一笑推辭:「此案自然該聽刑部諸堂的議論,我跟我們老師,」他指著全慶說:「不過敬陪末座而已。」

  於是刑部兩尚書,你看我,我看你,支支吾吾說了些不著邊際的話。華豐看看不會有什麼結果,無可奈何地說:「那就再議吧!明天萬壽,後天仍舊在這裡問。總得想辦法,早早結了案才好。」

  到了下一次再審,事情忽然起了變化。蔡壽祺突然要求撤回原供,另外改遞,指出三個人來,一個是候選知縣,此刻不在京城,另外兩個是六科給事中謝增和刑部主事朱和鈞,關於薛煥行賄的情節,蔡壽祺說是聽他們說的。

  「怎麼樣?」華豐指著蔡壽祺改遞的親供問。

  大庭廣眾之間,誰也不敢說一句徇私的話。刑部尚書綿森接口答道:「自然把他們傳來問。」

  話是這麼說,實在沒有一個人願意這麼辦。於是刑部侍郎譚廷襄自告奮勇,站起身來說道:「既有本衙門的人牽涉在內,我馬上派人去把他找來。」

  譚廷襄是紹興人,熟於刑名,而且成了進士就當刑部主事,深知其中的輕重出入,因此有他去料理一切,大家都放了心。

  果然,等到下午把謝增和朱和鈞傳了來與蔡壽祺對質;謝、朱兩人一口否認,說從不知有薛煥行賄之事,更沒有跟蔡壽祺談過此案。

  「蔡壽祺!」華豐已經接得報告,明白其中的「奧妙」,故意聲色俱厲地問道:「你怎麼說?」

  「這兩位不肯承認,我還能說什麼?」

  「誰知道是怎麼回事?反正就看見你三翻四覆的,一會兒一個樣子!那不存心給人找麻煩嗎?」

  受了申斥的蔡壽祺,既無羞慚,亦無憤慨,木然無所表示,就象不曾聽見華豐的話那樣。

  這一套把戲,潘祖蔭有些看不下去,便望著譚廷襄提高了聲音催促:「看看怎麼樣結案吧!」

  譚廷襄向他拋了個眼色,示意他稍安毋躁。然後又由肅王向蔡壽祺問了許多話,這些話可有可無,為了表示認真,似不可無,倘是為了研審案情,則不說也罷。

  天色將晚,時間磨得差不多了,肅王急轉直下地作了一個結論:「所指薛煥『挾重資而內膺重任』,既然確實審明,並無實據,那就不必再問了。不過,蔡壽祺!」他停一停問了出來:「你的親供前後不符,你自己說,該怎麼辦呐?」「回王爺的話,」蔡壽祺很快地答道:「我想撤回,另外改遞。」

  「你們大家看,怎麼樣?」

  在座的人誰也不表示反對,於是譚廷襄把蔡壽祺帶到刑部堂官休息的那間屋裡,給了紙筆,讓他寫同一案的第四次親供。內容很簡略,但措詞很扎實,說關於薛煥的這一案,「並無實據可呈,實因誤信風聞,遽行入奏,如有應得之咎,俯首無辭。」

  寫完交給譚廷襄,他當然很滿意,把原來的那張親供還了他,當時撕毀。到此為止,案子可以說是已經結束,但薛煥的態度忽然又強硬了,指責蔡壽祺誣告,要請肅王入奏,治以應得之罪。

  「噯呀!」華豐皺著眉勸他,「算了,算了,再鬧就沒有意思了。你就算看我的面子,委屈一點兒。」

  「是!既然王爺吩咐,我就聽王爺的。」薛煥向華豐請了個安,接著遍揖座中,十分承情的樣子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