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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六


  文祥接著李棠階話,補了一句:「昨天押班的八王爺可以作證。」

  「巧了!」吳廷棟說,「今天也是八王爺押班。」

  「那好,好,你們不用吵了!找老八來問。」惇王大聲吩咐:「看,鐘王在那兒,快把他找來。」

  內閣的蘇拉分頭去覓鐘王,這等待的當兒,大家交頭接耳地小聲談著,雖聽不清說些什麼,但臉上十九浮現著好奇的神色,好象賭場裡有豪客孤注一擲,大家都迫切希望要看那一寶開出來的是什麼?

  「寶官」鐘郡王找到了,這兩天他奉旨帶領引見,算是第一次當正式差使,打扮得一身簇新,寶石頂、團龍褂,極長的一支雙眼花翎,在日影中閃著金藍色的光芒,襯著他那張皮色白淨,微帶稚氣的臉,益顯得高貴華麗。等走進內閣大堂,抬頭望一望,立刻放下馬蹄袖,向他五哥惇王請了個安。

  「老八!」惇王問道,「昨兒個軍機『叫起』,是你押班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今兒呢?」

  「也是。」

  「好吧!」惇王揮一揮手說,「你們問他。」

  於是文祥和吳廷棟,又把所奉的懿旨說了一遍,要鐘王證明,確有其事。

  「你們不錯!」他看著吳廷棟這方面說了一句,轉臉看著文祥又說:「你們也不錯。慈禧皇太后昨天和今天,是這麼說的!」

  這一下,滿堂驚愕,議論紛紛,好久都靜不下來。大家都在研究同樣的一個疑問:慈禧太后何以自相矛盾?到底她的真意何在?

  文祥一看這情形,知道大事壞了。內中的變化曲折,尚未深知,去打聽明白,設法化解,都得要相當時間,此事宜緩不宜急,所以提議到三月十四再議。倭仁和吳廷棟原想早早作一了斷,無奈站在恭王和文祥這面前人多,齊聲附和,只好算了。

  事情看來要成僵局,政務也有停頓的模樣,軍機三樞臣苦悶不堪,每日在直廬徘徊,要等一個人來,情勢才有轉機。——這個人就是在盛京的醇王。

  不過,軍機三樞臣的苦悶雖一,原因多少不同。文祥瞭解洋務,深知外國使節對於樞廷動態,都有報告回國。大清朝的那面黃龍旗已經有了裂痕了,全靠政局穩定,有位高望重的恭王在上籠罩一切,合力彌補,才可以不使那條裂痕擴大。如果朝局動盪,足以啟外人的異心。所以文祥不免有隱憂。

  李棠階的目光是在各省。蔡壽祺的背後有些什麼人,那兩個奏摺是怎麼來的?他完全清楚。從咸豐初年的軍機大臣文慶開始,以至於肅順專權,恭王當國,有個一以貫之的方針:泯沒滿漢的界限,而且要重用漢人。不是如此不能有曾國藩,更不能有左宗棠。如今大功初見,私嫌又生,連慈禧太后都說過「恭王植黨」的話,意思是指他外結曾國藩以自重,如今蔡壽祺的摺子中,為旗將不平,攻擊湘軍,挑撥滿漢之間的感情,如果由恭王波及到最善於持盈保泰的曾國藩,那對大局的影響可就太嚴重了。

  至於曹毓瑛,一片心思都在恭王身上,恭王一垮,他也要跟著垮,切身利害所關,格外著急。不過,這些縱橫捭闔的手法,是他懂得最多。倭仁和吳廷棟的性格,也是他最瞭解,講道學的人一鑽入牛角尖,簡直無藥可醫,所以去疏通這兩個人,不必跟恭王過不去,不但沒有用處,說不定還會討一場沒趣。他盤算了好幾遍,認為最好的辦法,還是聯絡那些科甲出身的翰、詹、科、道,另外再覓一位夠地位的王公出面,到十四內閣開會那天,以多勝少,把倭仁和吳廷棟「淹」了,是為上策。

  想定了主意,他跟文祥商議,也認為不錯。於是著手進行。這時候那班軍機章京可就發生了大作用,他們與翁同龢、李文田那些名翰林,都是三四十歲的人,敘起來不是同年,就是世交,平常看花飲酒,總在一起,此時杯酒言歡,一兩句話就拉攏在一起了。

  【十六】

  到了三月十三,恭王周圍的人,一直在盼望的一個人到了:醇王。他從東陵工程處,星夜急馳,十三一早到京城,進宣武門回太平湖私邸,來不及換衣服就吩咐:「去請軍機上許老爺!」

  那是指軍機章京許庚身,下人告訴他:「入闈了!」

  「那就請曹大人。」

  等曹毓瑛一到,醇王大罵蔡壽祺,說他有意搗亂,然後又說:「我馬上要上摺子。」

  「是。」曹毓瑛不動聲色地問:「請七爺的示,摺子上怎麼說?」

  「這還要怎麼說?不是恭王不會有今天。就憑這一點,兩宮太后也得恩施格外。」

  「話總還要委婉一點。」

  「那是你的事。你去想。」醇王一陣衝動過後,語氣平靜了,「總也得說一兩句恭王有錯的話。他一點不錯,不就變了兩宮太后大錯而特錯了嗎?」

  「七爺見得是。正是這話。」

  「我想這麼說:恭王言語失檢是有的。兩宮太后不妨面加申飭,令其改過自新。」

  這樣說法比惇王飭下廷議又進了一步,而且公私兼顧,立言亦很得體。曹毓瑛心想,多說醇王庸懦,有此為避嫌疑,仗義執言的舉動,而且知道如何建言才動聽有效,看來這兩年的歷練,竟大有長進了。

  於是,他就在醇王府擬了個奏稿,然後問道:「七爺得先跟六爺碰個面兒吧?」他的意思是,奏稿最好先讓恭王過一過目。

  「當然。咱們一塊兒走。」

  曹毓瑛估量著他們弟兄相見,必有一番不足為外人道的計議,自己夾在裡面,諸多不便,所以托詞軍機上還有事,先行告辭。但也作了交代,一會兒派人到恭王府去取這個奏稿,連同他回京宮門請安的摺子,一起包辦,不勞費心。

  「好,好,那就拜託了。」醇王拱拱手說,「回頭再談吧!」

  等曹毓瑛辭去,醇王回上房換衣服,夫婦交談,不提旅途種種,談的是恭王受譴的經過。醇王福晉一點不象她姐姐,對這樣震動朝野的一件大事,模模糊糊地連個概略都說不上來,只說這幾天進過一次宮,慈禧太后說了許多不滿恭王的話,主要的原因是恭王沒有規矩,有一次在禦案前面奏事,談得太久,鬧了個失儀的笑話。

  「我也不知六爺奏事的時候是什麼樣兒?」醇王福晉說,「聽說每回都叫『給六爺茶』,那天不知道怎麼,忘了招呼了。六爺說了半天的話,口渴了,端起茶碗就要喝,『東邊』咳嗽了一聲,六爺才看清楚,手裡端的是黃地金龍,御用的蓋碗,趕緊又放下。他也不覺得窘。六爺就是這個樣,凡事大而化之,什麼也不在乎,到底把上頭給惹翻了。」

  「總不能為這些小事,鬧得不可開交。該有別的緣故吧?」

  「那就不知道了。」

  看看問不出究竟,醇王也就不再談下去,傳話套車,直奔鑒園。恭王正故作閑豫,在廊上品茗看花。醇王一向敬畏他這位老兄,見了面總有些拘謹,斷斷續續地請了些如何在盛京得到消息,專程趕了回來的經過,接著便把曹毓瑛擬的那個奏稿遞了過去。

  他的態度,在這上面已表現無遺,恭王頗為欣慰,但也不免有濃重的感慨,「唉!」他歎口氣說,「我真灰心得很。」

  醇王雖深知他那位「大姨子」的厲害,可是不以為有故意打擊恭王的心,「我在想,」他說:「這檔子事兒,從中一定有人在搗鬼。這個人得把他找出來!」

  「我念一段好文章你聽。」恭王答了這一句,略想一想,朗然念道:「部院各大臣每日預備召見,而進趨不過片時,對答不過數語,即章疏敷奏,或亦未能率臆盡陳,寢假而左右近習,挾其私愛私憎,試其小忠小信,要結榮寵,熒惑聖聰,必至朝野之氣中隔,上下之信不孚;或和光以取聲名,或模棱以保富貴,雖深宮聽政自有權衡,意外之虞萬不致此,而其漸不可不防也!」

  「這不是指的小安子嗎?」醇王失聲而言,「到此地步,那不就跟明朝末年一個樣了!」

  「但願不致如此。」恭王冷笑道,「國亡家敗,都起於自相殘殺。那一朝不然?」

  接著,恭王又提起那些守舊派的有意推波助瀾。醇王這才了然,恭王的被黜出於安德海之類的中傷和那些自命為正色立朝的大臣的「為虎作倀」。安德海是小人,不足深責,倭仁何以如此不明事理?醇王正對洋人的「火器」入迷,自然十分同情他哥哥講洋務的主張,覺得倭仁他們是國家求富強的一塊絆腳石,便頗想像恭王所念的那一通奏摺那樣,要說幾句有棱角、見風骨的話。

  就在這時候,曹毓瑛派了軍機章京方鼎銳來取奏稿,順便帶來了一個消息:以肅親王華豐為宗人府宗令,派醇王總司弘德殿稽查,凡是皇帝讀書的課程及該殿一切事務,都歸他負責——這是第二次把恭王所兼的差使,分派他人兼辦。至此,恭王就象「閒散宗室」一樣,坐食皇家俸祿,什麼事都不必管了。

  醇王與方鼎銳也極熟,叫一聲:「子穎,你來!」把他拉到一邊,問他有什麼辦法,給倭仁一點「顏色」看看?

  「有件事,別人都還沒有說。七王爺要說了,大家一定佩服七王爺的眼光精細。」

  能出風頭露臉的事,醇王最高興,即忙問道:「那一件事?你快說!」

  「太后的朱諭,已經另外發抄了,頭一句是『內廷王大臣同看』,可是誰也沒有看見朱諭,承旨的大臣,豈可如此辦事?」

  「著啊!」醇王一拍大腿說,「這不是有意違旨嗎?我參他。你馬上給弄個稿子。」說著親自打開銀墨水匣,拔支「大卷筆」送在方鼎銳手裡。

  方鼎銳情不可卻,略想一想,提筆便寫:「竊臣恭讀邸抄,本月初七日奉上諭:『內廷王大臣同看,朕奉兩宮皇太后懿旨』等因,欽此;彼時臣因在差次,未能跪聆朱諭。自回京後,訪知內廷諸臣,竟無得瞻宸翰者,臣易深駭異之至!伏思既奉旨命王大臣同看,大學士倭仁等,自應恪遵聖諭,傳集諸臣或於內閣,或於乾清門恭讀朱諭,明白宣示,然後頒行天下。何以僅交內閣發抄?顯系故違諭旨,若謂倭仁等一時未能詳審,豈有宰輔卿貳,皆不諳國體之理?即使實系疏忽,亦非尋常疏忽可比。茲當皇太后垂簾聽政,皇上沖齡之際,若大臣等皆如此任性妄為,臣竊恐將來親政之時,難於整理,謹不避嫌疑,據實糾參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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