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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五


  說完退朝。「你們大家」四字,依舊是個懸疑。倭仁、周祖培和瑞常略略商量了一下,邀請大家到內閣商談,把慈禧太后的朱諭,改成「明發」,多了一段話,卻少了一句話。多的那段話就是慈禧太后補充的指示,「你們大家」改成「該大臣等」,含含糊糊不知是指文祥他們四樞臣,還是這一天召見的七大臣?至於少了的一句話是頭一句:「諭在廷王大臣等同看」。因為朱諭中別字連篇,如果讓王公大臣同看,少不得會傳出去當笑話講。為了維護天威,以不讓人看為宜。

  等商量停當,周祖培派人把文祥請了來,當面告知其事。文祥大出意外,原以為內閣會議,蔡壽祺的供詞于恭王有利,複奏雖未能盡力為恭王開脫,但至多不過「裁減事權」,撤一兩項無關緊要的差使,顯顯慈禧太后的威風,誰知這個威風顯得這麼足,差一步就要降恭王的爵!

  心中有危疑震撼之感,表面卻還平靜,文祥也不多說什麼,回到軍機處,一面派人為恭王送信,一面與同僚商議,覺得處境尷尬。但李棠階到底是真道學,處之坦然,認為既未奉旨解除樞務,仍當照常供職,所以依舊靜坐待命,午間依舊三鐘黃酒,一碗白飯。飯甘休息到未初時分,照平常一樣,傳轎回府。

  文祥和曹毓瑛當然要趕到鑒園,惇王也在。恭王的氣色不很好,相對自然只有苦笑。

  「五爺!」曹毓瑛說道:「明天有好幾起引見,該你帶領。」

  「我那能幹這種差使?」惇王把頭一扭,搖著手說,「叫老八去!」

  「閒話少說。」惇王忽又回身拉著曹毓瑛便走,「來,來,你替我寫個摺子。」

  文、曹二人正就是想的這條路子,交換了一個眼色,曹毓瑛便坐到書桌上,執筆在手等惇王開口。

  「不能讓她說叫誰不幹就叫誰不幹!也得大家商量商量。

  琢如,你就照我這個意思寫。不要緊,話要說得重。」

  顯然的,惇王由兔死狐悲之感,起了「同仇敵愾」之心,文祥便勸道:「五爺,你先靜下來!話不是這麼說。」

  「該怎麼說?」

  「話總要說得婉轉。」

  不容文祥畢其詞。惇王便偏著頭,揚著臉,大聲打斷:「她懂嗎?」

  這是抬杠,不是辦事,恭王趕緊攔著他說:「五哥,你聽他們兩位先說,有不妥的,再斟酌。」

  「好,好!」惇王原來就很佩服文祥,這時便把只手臨空按一按,「你們商量著辦。寫好了我來看。」

  說了這一句,他從腰帶上解下一串小件的漢玉,坐到一邊給恭王去賞鑒談論。文祥和曹毓瑛才得靜下來從長計議。

  回天之力,全寄託在這個奏摺上,所以曹毓瑛筆下雖快,卻是握管躊躇,望著文祥說道:「總得大處落墨?」

  「那自然,朝廷舉措,一秉至公,進退之際,必得叫人心服。」

  「啊,啊!」曹毓瑛一下子有了腹稿,「就用這個做『帽子』,轉到議政以來,未聞有昭著的劣跡,被參各款,又無實據。至於說召見奏對,語氣不檢,到底不是天下臣民共見共聞,如果驟爾罷斥,恐怕引起議論,似于用人行政,大有關係。這麼說,行不行?」

  文祥把他的話想了一遍,點點頭說:「就照這意思寫下來再看。」

  這樣的稿子,曹毓瑛真是一揮而就,用他自己的命意,加上惇王的意思,以「臣愚昧之見,請皇太后皇上,恩施格外,飭下王公大臣集議,請旨施行」作結。

  惇王粗枝大葉地看了一遍,沒有說什麼,恭王卻看得很仔細,提議改動一個字:「竊恐傳聞於外」改為「竊恐傳聞中外」。這是暗示慈禧太后,在京城裡的各國使節也在關心這一次的政潮。事實也確是如此,但總有點挾外人以自重的意味,文祥有些不以為然,可是沒有說出口來。

  這個奏摺遞到慈禧太後手裡,自然掂得出分量。心裡氣憤,但能抑制,她很冷靜地估計自己的力量,決還沒有到達可以獨斷獨行的地步,因此,立刻作了一個決定,接納惇王的建議。

  於是她召見文祥、李棠階和曹毓瑛,除了撫慰以外,把惇王的摺子交了下去,吩咐傳諭王公大臣,翰詹科道,明天在內閣會議。此外還有許多非常委婉的話絮絮然,藹藹然,聽來竟似慈安太后的口吻。

  這一來,外面的看法就完全不同了。第一,召見三樞臣,把前兩天明發上諭中「該大臣等」這四個字,作了有力的澄清;第二,恭王逐出軍機一節,必定可以挽回。

  因此,這天到內閣來赴會的,特別踴躍,而且到得極早。但是會議卻遲遲不能開始,因為倭、周兩閣老以及「協揆」瑞常不曾到。再一打聽,說是兩宮正在召見,除他們三個人以外,還有朱鳳標、萬青藜、基溥、吳廷棟和王發桂。這是為什麼?莫非事情還有變化?大家都這樣在心裡懷疑。

  這是因為慈禧太后前一天又聽了安德海的挑唆,說恭王不但沒有悔過之心,而且多方聯絡王公大臣,決定反抗到底。她雖不全信他的,但自己覺得對文祥所說的那番話,顯得有些怕事,急於想收篷似地。如果這一天內閣會議下來,聯名會奏請求複用恭王,不但太便宜了他,以後怕越發難制,而且大家一定會這麼說:到底是婦道人家,只會撒潑,辦不了正經大事。如果落這樣一個名聲在外面,以後就不用再想獨掌大權了。

  為了這個緣故,慈禧太后決定把事情弄複雜些。召見的名單重新安排,在原先召見過的那一班人裡面,去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內閣學士殷兆鏞,另外加了四個人:肅親王華豐、豫親王義道、兵部尚書萬青藜、內務府大臣基溥。召見兩王是為了增加聲勢,至於萬青藜和基溥在慈禧太后印象中,是謹慎聽話的人,她輕視滿缺的兵部尚書宗室載齡,而載齡是恭親王力保的,這也成了口實之一。

  「象載齡這樣的人才,恭王一定要保他當尚書。照我看,載齡不過筆帖式的材料。萬青藜!」她問:「你跟載齡同堂辦事,總知道他的才具吧?」

  萬青藜不敢駁回,但也不便附和,而且慈禧太后的批評,多少也是實情,所以只好免冠碰頭,含含糊糊地答道:「太后聖明。」

  「再說惇王。」慈禧太后看著肅親王華豐說:「在熱河的那會兒,說恭王要造反的,不是他嗎?現在他又反過來維護恭王。到底是怎麼回事呢?回頭內閣會議,你們要說公道話!」

  到了內閣,隨即開會。因為此會由軍機處傳諭召集,所以由文祥首先述旨:「昨天奉兩宮皇太后面諭:恭親王在召見的時候有過失,因為蔡壽祺參他,不能不降旨;惇親王現在上摺子,也不能不交議,可見,上頭並無成見,一切總以國事為重。朝廷用人,一秉大公,從諫如流,亦所不吝;如果你們一定要說,國家非恭王不可,你們跟外廷各衙門去商量,聯名寫個摺子上來,讓恭王再回軍機,我准了你們的好了。天意既回,該如何仰承上指?請大家定個章程。」

  話還未完,吳廷棟站起來說,「這話完全不符。」

  文祥述旨,已令人不免迷惑,聽得吳廷棟這一駁,越發有石破天驚之感!他怎麼可以如此說?照他的話,豈非文祥矯詔,那有這麼大膽?真太不可思議了!

  而文祥卻比較持重,雖覺吳廷棟的話和語氣,武斷無禮,但仍舊平靜地問:「何以見得?」

  「剛才兩宮皇太后召見,面奉懿旨,全無請恭王複回軍機的話。」

  「那麼,上頭是怎麼說的呢?」

  「說恭王必不可複用。」

  「那太離奇了!」李棠階皺著眉說,「不至於出爾反爾吧?」

  「此何等大事,敢有妄言?」

  「不錯!」倭仁也說,「面奉懿旨,恭王不可複用。」

  以倭仁的年高德劭,而且道學家最重視的是「不欺」,自無妄言之理。照此看來,莫非文祥在假傳聖旨?

  正當大家越來越迷糊,也越來越著急的那片刻,李棠階說話了:「昨日軍機承旨,面聆綸音,確如文尚書所說。」

  「那不是天下第一奇事?」惇王看著倭仁和吳廷棟,大聲說道:「上頭說了今天的話,就不能說昨天的那個話,說了昨天的那個話,就決不能說今天這個話。艮老,別是你聽錯了吧?」

  「王爺!」倭仁板著臉回答:「老夫雖耄,兩耳尚聰。」

  「我們三個人也沒有聽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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