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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四


  「對了!馬上派專差給他送信。」惇王說說又語無倫次了,「蔡壽祺這個小子,還真會拍馬屁!叫我,就把他找了來,先叫侍衛揍他一頓再說。」

  恭王和文、曹二人都笑了。一方面是笑惇王,一方面是笑蔡壽祺,弄巧成拙,「飭下醇郡王、大學士、六部九卿秉公會議」這句話,「醇郡王」三字成了絕大的敗筆。不但得罪了惇王,而且將來也會逼得醇王非表示支持恭王不可。當然,這一點還得下功夫去運用。

  「目前只有這麼辦,」文祥很扼要地作了一個結論:「等會議複奏,看上頭是怎麼個意思?再商量下一步。五爺親貴居長,該五爺說話的時候,五爺也不是怕事的人。」

  這兩句話恭維得恰到好處,「對了!」惇王拍著巴掌說,「我不怕事!有話我一定要說。欺侮人可不行!」

  這當然是指慈禧太后而言。他們弟兄之間,時有齟齬,不想到了緊要關頭,惇王卻有休戚相關的手足之情,這是恭王栽了跟鬥以後,最大的安慰。

  等惇王一走,文祥和曹毓瑛也要告辭了,他們已經商量停當,恭王不上朝,其餘的軍機大臣依舊入直,一切政務照常推行,要這樣才能沖淡「山雨欲來」的陰沉。所以文、曹二人需要回家略微休息一下,五更時分便須進宮。

  進宮一直不曾「叫起」,這也在意料之中。朝中各衙門,這一天的目光都集中在內閣。蔡壽祺出了很大的風頭,當他一到,聚集在內閣周圍的人,無不指指點點,小聲相告:「那就是參恭王的蔡翰林。」他也知道大家矚目的是他,內心不免緊張,尤其糟糕的是他不曾估計到有被召赴內閣「追供」這一個變化,有許多話不能說,有許多話不敢說,恭王不曾扳倒,自己卻先有一關難過,心裡失悔得很。

  進到內閣大堂,只見正面長桌上一排坐著好幾位大臣,一眼掃過,見是昨天被召見的七個人以外,另加一位文淵閣大學士倭仁。兩殿兩閣四相,論資序是武英殿大學士賈楨、文華殿大學士官文、體仁閣大學士周祖培、文淵閣大學士倭仁,賈楨入闈,官文在湖北,在座的也還應該是周祖培為首,但以奉旨由倭仁主持,因而由他首先發言審問。

  「蔡壽祺!」倭仁用他那濃重的河南口音,慢條斯理地問道:「你是翰林,下筆措詞的輕重,你知道嗎?」

  「回倭中堂的話,既是翰林,不能連這個都不知道。」

  「好,那麼我要請教,」倭仁用念文章的調子,拉長了聲音說:「『有貪庸誤事,因挾重貲而內膺重任者;有聚斂殃民,因善夤緣而外任封疆者』,這兩句話,是指誰呢?」

  「是……」蔡壽祺遲疑了。

  「你不能自欺!」吳廷棟鼓勵他說,「要講實話,無須顧忌。」

  「聽說在『總署』行走的薛大臣和陝西劉中丞,有此事實。」

  「事實如何,請道其詳。」倭仁說。

  「無非聽說而已。」

  「聽說怎麼樣呢?」

  「聽說……,薛、劉兩位都是有了孝敬。」

  「孝敬誰啊?」倭仁問道:「是議政王嗎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這得拿證據出來!」周祖培第一次發言,「是有人證,還是物證?」

  「都沒有。」蔡壽祺這下答得很爽快,「我不過風聞言事而已。」

  「你不必有何顧忌!」吳廷棟再一次對他鼓勵:「我們面奉兩宮太后懿旨,秉公會議具奏,決不會難為你。」

  「是如此。確系傳聞,並無實據。」

  「那麼是聽誰說的呢?」

  「這不必問了。」周祖培反對吳廷棟的態度,「既是風聞,不宜株連。」

  「是,不宜株連。」協辦大學士瑞常接口說,「我看讓他遞個親供,就複奏吧!」

  倭、周兩閣老都點點頭,會議就算結束了。蔡壽祺借內閣的典籍廳,寫了一紙簡單的「親供」,也算是過了關了。

  於是商量複奏,由刑部侍郎王發桂擬了個稿子,交到倭仁手裡,他朗聲念道:「竊臣等面奉諭旨,交下蔡壽祺奏摺二件,遵於初六日在內閣傳知蔡壽祺,將折內緊要條件,面加詢問,令其據實逐一答覆,並親具供紙。臣詳閱供內,唯指出薛煥、劉蓉二人,並稱均系風聞。其餘驕盈,及攬權、徇私三條,據稱原折均已敘明等語。查恭親王身膺重寄,自當恪恭敬慎,潔己奉公,如果平日律己謹敬,何至屢召物議?閱原折內貪墨、驕盈、攬權、徇私各款,雖不能指出實據,恐未必盡出無因。況貪墨之事,本屬曖昧,非外人所能得見,至驕盈、攬權、徇私,必於召對辦事時,流露端倪,難逃聖明洞鑒。臣等伏思黜陟大權,操之自上,應如何將恭親王裁減事權,以示保全懿親之處,恭候宸斷。」

  大家細心聽完,商量著點竄了幾個字,發抄具名,遞了上去。第二天兩宮太后召見倭仁、周祖培等人,慈禧太后不提複奏,先親手頒下一道朱諭。

  「裡頭有『白』字,也有句子不通的地方,你們替我改一改!」

  三十剛剛出頭的太后,作了個略帶羞澀的微笑。以她的身分,這樣的笑容,難得看見,所以格外顯得嫵媚。但倭仁茫然不見,他的近視很厲害,而在殿廷之間,照例不准帶眼鏡,所以接過太后的手詔,雙手捧著,差不多接近鼻尖,才看出上面的字跡。

  這樣看東西很吃力,他便奏道:「請兩宮皇太后的旨,可否讓周祖培宣讀,咸使共聞?」

  「可以!」慈禧太后點點頭。

  周祖培從倭仁手裡接過朱諭,因為聽慈禧太后說,內有別字與辭句不通之處,所以不敢冒失,先為她檢點一遍。那書法十分拙劣,真如小兒塗鴉;把「事」寫作「是」;「傲」寫作「敖」;「制」寫作「致」。還有錯得很費解的,「似」寫作「嗣」,「之」寫作「知」,「暗」寫作「諳」。但就是這樣如蒙童日課,掉在路上都不會有人撿起來看一看的一張紙,筆挾風雷,令人悚然。周祖培暗暗心驚之余,強自鎮靜著,走到禦案旁邊。

  這天召見的還是七個人,少了個入闈的副主考桑春榮,多了個倭仁,除去周祖培,那六個人分班次跪下聽宣懿旨。

  於是周祖培改正了別字,朗聲念了出來:「諭在廷王大臣等同看:朕奉兩宮皇太后懿旨,本月初五日據蔡壽祺奏:恭親王辦事,徇情、貪墨、驕盈、攬權,多招物議,種種情形等弊。似此重情,何以能辦公事?查辦雖無實據,事出有因,究屬曖昧之事,難以懸揣。恭親王從議政以來,妄自尊大,諸多狂傲,倚仗爵高權重,目無君上;看朕沖齡,諸多挾制,往往暗使離間,不可細問。每日召見,趾高氣揚;言語之間,許多取巧,滿口亂談胡道。似此情形,以後何以能辦國事?若不即早宣示,朕歸政之時,何以能用人行政?似此種種重大情形,姑免深究,方知朕寬大之恩。恭親王著毋庸在軍機處議政,革去一切差使,不准干預公事,方是朕保全之至意,特諭。」

  等他念完,個個心裡警惕,女主之威,不可輕視。也就是這一念之間,恭王猶未出軍機,慈禧太后的權威已經建立了。

  「你們都聽見了,」她問:「我們姐妹沒有冤枉恭王吧?」

  大家都不作聲,只有周祖培轉身說道:「臣謹請添入數字。」

  「噢!你說。」

  「『恭親王從議政以來』這一句,臣請改為『恭親王議政之初,尚屬謹慎』。」

  慈禧太后還不曾開口,慈安太后表示同意:「這倒是實話。」

  既然都如此說,慈禧太后也覺得無所謂,准許照改,又特加囑咐:「馬上由內閣明發,儘快寄到各省,不必經過軍機處。」

  「是!」這次是倭仁接口,他從容請旨:「恭親王差使甚多,不可一日廢弛,請派人接辦。」

  這一點慈禧太后還未想到,為了不願顯出她並無準備,隨即答道:「軍機上很忙,你們大家盡心辦理吧!」

  這句話一出,有的困惑,有的心跳,困惑的是不知慈禧太后到底是什麼意思?軍機處除了恭王,輪下來就該文祥領班,那麼這「你們大家」四字是作何解釋?而心跳的也正是為了這四個字,看樣子恭王以下,全班要出軍機!「你們大家」是指此刻召見的人,指示「盡心辦理」是辦軍機處的大政,這樣,應該很快就有覆命,指派在軍機處「行走」。

  覆命倒有,卻不是派那些心跳的人當軍機大臣。慈禧太后想到了辦洋務的總理通商事務衙門,那是個要緊地方,文祥比較靠得住,便特別作了指示,責成他負責。又想起召見、引見帶領押班的王公,吩咐派惇王、醇王、鐘王、孚王四兄弟輪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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