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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三


  周祖培趕緊疾趨數步,走上臺階,照宰輔見親王的禮節,垂手請安。等他剛要蹲下身子,恭王一把將他扶住,「芝老,不敢當!」他又轉身吩咐聽差:「伺候周中堂換便衣。」

  等周府的跟班,從轎子裡取來衣包,服侍主人換好衣服,恭王親自引領,肅客到後園一座精舍去密談。恭王內心的感覺,十分複雜。三分驚懼,三分焦灼,三分憤懣,還有一分傷心,但表面上顯得很不在乎,靜靜地聽著周祖培細談召見經過。

  「多承關愛!」到客人的話告一段落時,他拱拱手說:「還要仰仗鼎力。」

  「凡事不能破臉,破了臉就麻煩了!」周祖培皺著眉說,「既奉懿旨,這君臣之分上,總要有個交代。這點點苦衷,要請王爺體諒。」

  恭王聽他這口氣,倒有些擔心,想了想,不亢不卑地答道:「果然我罪有應得,自然甘受不辭。」

  「倒不是應得不應得。」周祖培停了一下,表示了他的態度:「我總盡力維持王爺。」

  「承情之至。」恭王站起身來,又抱拳作揖。

  周祖培還了禮,剛要說什麼,只見垂花門口,翎頂輝煌,全班軍機大臣由文祥帶頭,一起都到了,便跟著主人一起走到廊上來等候。

  彼此見了禮,有極短的片刻沉默,寶鋆第一個開口:「會出這麼個大亂子,真沒有想到。好在有中堂主持,總算可以放心。」

  「佩蘅!」周祖培立即問道:「你聽誰說的,是我主持?不是我,是倭艮翁。」

  「不管誰主持,反正中堂的話,一言九鼎。」

  周祖培搖搖頭,不以他的話為然,卻又未曾作進一步的解釋。就這時候,四名妙年丫頭,端著福建漆的大託盤,嫋嫋娜娜地走了進來。盤中是有紅有綠、有黃有白的四瓶洋酒,水晶高腳杯,還有銀碟子裝的八樣乾果酒菜,兩大盤點心,都置放在中間的大理石紅木圓臺上,鋪陳了杯筷,一名二十歲模樣,長得極腴豔的丫頭,走到下方,笑吟吟地招呼:「各位大人,請用點心。」

  「來吧,來吧!」恭王首先走了過去,一隻手抓了個包子,一隻手便去倒酒。

  於是有的坐了過去,有的說不餓,周祖培居中上坐,等纖纖素手,捧過一盞紫紅色的酒來,他忽發感慨:「咳!『葡萄美酒夜光杯』,就是這些洋玩意,害了王爺。」

  話裡的意思很深,但在座的人都明白,恭王的起居飲食,帶些洋派,久為衛道之士所不滿。不過感慨發於此時,必有所謂,文祥趕緊向喜歡多嘴的寶鋆遞了個眼色,示意他不要打岔,聽周祖培再說下去。

  「明天一早,傳蔡壽祺到內閣追供,不知道他有什麼實據拿出來?文園!」他看著李棠階說,「你跟艮翁是一起講學的朋友,勸勸他,不必推波助瀾!」

  原來如此!大家都恍然了,守舊派的領袖倭仁,是站在兩宮太后那一面的。

  周祖培的話不多,但都交代在「節骨眼」上,恭王頗為承情。這就夠了,他不必也不宜再作逗留,起身告辭。

  送客到垂花門,恭王還要送,周祖培再三辭謝,主人也就「恭敬不如從命」了。但同為客人的文、李、寶、曹四樞臣,為了禮貌,也為了代表主人,一直把周中堂送到二門,看他上了轎。這時曹毓瑛便對李棠階說:「文翁,我看事不宜遲,倭中堂那裡要早去招呼。」

  「對了!」寶鋆接口附和,「我看,文翁這會兒就勞駕一趟吧!」

  「也好。」李棠階很乾脆地答應,「我不跟主人面辭了。回頭我再送信來。」

  這是曹毓瑛的「調虎離山」。李棠階為人比較耿直,雖同為軍機大臣,在恭王面前卻有親疏之別,把他調開了,他們才可以跟主人無話不談。

  「咳!」恭王到這時才顯出本來面目:「我沒有想到栽這麼大一個跟鬥!」

  大家都想安慰他幾句,但在這樣尷尬意外的情勢和同船合命的關係之下,竟找不出一句合適的話可說。

  「談正經吧!」文祥從靴頁子裡掏出一張紙——內閣抄來的,蔡壽祺原奏的「折底」,遞了給恭王:「你先看這個。」恭王一面看,一面冷笑,看完了問:「她能把我怎麼樣呢?革了我的爵?」

  「革爵是不會。」寶鋆答道,「也許有意思讓七爺來幹吧!」

  「那是蔡壽祺的意思。上頭不會不知道,七爺挑不動這副擔子。」

  「我倒有這麼個看法。」曹毓瑛瞿然而起,「不妨讓外面有這麼個說法:上頭有意思讓七爺來幹。誰都知道七福晉是什麼人。這一下,逼得七爺為避嫌疑,不能不說話。」恭王和文祥都還不曾開口,寶鋆一伸大拇指贊道:「高!」接著又自告奮勇:「我到萬藕舲那裡去一趟,讓他把姓蔡的那小子壓一壓。」

  這倒是釜底抽薪之計,而且寶鋆去辦這件事也是很適當的人選,他與兵部尚書萬青藜是同年,而萬青藜與蔡壽祺是小同鄉。

  就這樣,很順利地有了對策,疏通倭仁,安撫蔡壽祺,先把明天內閣會議這一關過去,然後鼓動醇王出來為他胞兄講話,這樣雙管齊下,足可以對付得了慈禧太后。

  但是,他們沒有想到慈禧太后還有更厲害的手法。她正在親自寫旨,師當年在熱河,預擬密旨,回鑾到京,召集大臣,不經由軍機而得拿問「三凶」的故智,準備第二天交內閣明發,宣達意旨,處置恭王。

  這是她為了補救第一步走錯了的有力措施。那第一步的錯誤,是她沒有把周祖培估計得正確。辛酉政變,查辦勝保,周祖培都是奉旨唯謹,格外巴結,所以她預計對於奉旨治恭王的罪,他一定也會同樣地起勁。等一召見,看到他的態度,才知道周祖培不是奉旨唯謹而是恭王的同黨。

  附帶而起的另一著棋,也沒有完全走對。她把上書房總師傅、吏部尚書朱鳳標他們找來,原有民間富家的孤兒寡婦受族人欺侮,請西席出來保護講理的用意在內,但為了怕剛有些懂人事的小皇帝驚惶不安,所以不願召見弘德殿的師傅。其實倭仁才是一個好幫手,第一,一向「忠君愛國」;第二,他是舊派,與恭王不協。如果召見當時,有他侃侃而談,說出一片大道理來,立刻就可下旨,先把恭王攆出軍機,然後議罪,這個下馬威就厲害了。

  現在時機錯過了。她在想:明日內閣追供查問,到複奏時有周祖培從中搗鬼,倭仁一定搞不過他們。等他們把輕描淡寫的一道奏摺送了上來,再想辦法來扭轉局面就很吃力了!

  想起一句俗語:「先下手為強!」慈禧太后就作好一道皇帝出面的「手詔」等著。這是她生平第一次「做文章」,上諭的款式、語氣、用詞,她都熟悉,但嘴裡念得出來,寫到筆下,卻似乎遇到了一別多年的兒時遊伴那樣,只覺得模樣兒仿佛有些象,就叫不出名字來。

  自知別字連篇,也顧不得臣下笑話了。寫完收起,恬然入夢。這是她與任何女人不同的地方,越是遭逢大事,她越能鎮靜。

  深宮寂寂,禁漏沉沉,一切都如平日。而王公朱門、大臣府第,卻頗有徹夜燈火的,鑒園就是如此。文祥和曹毓瑛都還在,寶鋆卻告辭了,因為他奉派了本年正科會試的副主考,第二天要與正主考大學士賈楨一起入鬧,聽了文祥的勸,先回家休息。

  到得二更時分,外面傳報進來:「五爺來了!」隨即看見惇王甩著袖子,大步而來,宮燈映著他的臉,顯得特別紅,看樣子是有幾分酒意了。

  恭王和在座的人一起都站了起來,還來不及迎出去,那位向來以儀節疏略,語言粗率出了名的「五爺」,撩起衣幅,一腳跨進門,一手便指著恭王大聲說道:「老六,你怎麼把老好人的『東邊』也給得罪了!」

  這問得太突兀,恭王一時無以為答,不過這時候也還不是他們兄弟倆密談的時候,因為文祥和曹毓瑛都趕著來向他請安寒暄。

  惇王也不坐,就站在那裡大發議論,意思中表示這是「鬧家務」,慈禧太后不該召見內閣,應該召見近支王公來商量。又用了句「家醜不可外揚」的成語,不倫不類,使得恭王有些啼笑皆非。

  但是文祥和曹毓瑛卻都認為惇王的所謂「鬧家務」,不失為一個看法,太后與議政王之間是國家大事,如果能看成嫂子與小叔的爭執,那就是大事化小,小事化無就容易了。

  因此,他們兩人都暗地裡向恭王拋眼色,示意他趁此拉攏惇王。恭王自能會意,很沉著地等他滔滔不絕一番議論過後,大口喝茶時,便即表示態度:「麻煩是我自己惹的,我也不必辯白什麼!反正在外,有軍機,有內閣,在內,有咱們自己弟兄。五哥,你居長,你說吧,我該怎麼辦?」

  「這要大家商量著辦。」惇王說,「我的意思得把老七找回來。」

  這個主意是不錯的,蔡壽祺的原折中,即有以醇王代恭王議政的涵意,則醇王就成了關鍵人物,他的態度能夠澄清,有助於恭王地位的穩定。但是,醇王正在主持修理東陵的工程,不是一兩天內趕得回來的,就算能夠趕回來,他的態度如何,也很難說。因此,惇王的這個建議雖好,卻是緩不濟急。

  為了敷衍他,文祥接口問恭王說:「五爺的話該聽,咱們先給七爺送個信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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