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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二


  這一下惹起了恭王的無名火,把臉都脹紅了,「這個人在四川招搖撞騙,他還有案未消。」他聲色俱厲地說,「應該拿問。」

  兩宮太后把臉都氣白了。慈安太后嘴唇翕動著,想要說什麼,慈禧太后捏住了她的手,示意不必作聲。她天生有此秉性,越遇到這種時候,越有決斷,就這刹那間,她已定下處置的辦法,所以阻止慈安太后與恭王作徒勞無益,有傷體制的爭辯。

  「你們退下去吧!」

  慈禧太后作了這樣的宣示,不等他們跪安,隨即向慈安太后看了一眼,迅即起身離座,頭也不回地從側門出去,繞過後廊,回到聽政前後休息用的西暖閣。接著慈安太后也到了,在炕上坐了下來,一陣陣喘氣,並且不斷地用手絹擦著眼睛。

  裡裡外外,鴉雀無聲,但太監、宮女,還有門外的侍衛,卻無不全神貫注在西暖閣。終於慈禧太后打破了可怕的沉寂,「我說的話不錯吧!」她看著慈安太后問。

  「唉!」慈安太后拭著淚,不斷搖頭嘆息,「叫人受不了!

  那興這個樣子!」

  「那……,」慈禧太后以極嚴肅的神情,輕聲說了句:「我可要照我的辦法辦了!」她略略提高了聲音問:「小安子呢?」

  「奴才伺候著呐!」安德海在窗外應聲,然後人影閃過,門簾掀開,他進屋來朝上一跪。

  「外面有誰在?」

  這是問領侍衛內大臣、御前大臣,以及「內廷行走」的王公;安德海答道:「八爺、九爺、六額駙都在。」那是指的鐘郡王奕詒,孚郡王奕譓和景壽。

  慈禧太后略略沉吟了一下吩咐:「傳旨:召見大學士周祖培、瑞常,上書房的師傅。再看看朝房裡,六部的堂官有誰在?一起召見,快去!」

  安德海答應著,退出西暖閣,飛快地去傳旨。他知道這是片刻耽延不得的事,而最要緊的是得把兩位老中堂找到,所以向景壽自告奮勇到內閣去傳旨。

  一聽太后召見,誰也不敢怠慢,周、瑞兩人都奉賜了「紫禁城騎馬」的,立刻傳轎,抬到隆宗門前。這時上書房的總師傅,吏部尚書朱鳳標,上書房師傅,內閣學士桑春榮、殷兆鏞,以及本定了召見,在朝房待命的戶部侍郎吳廷棟、刑部侍郎王發桂都到了。

  兩宮太后升座,首先指名喊道:「周祖培!」

  「臣在!」周祖培出班單獨跪下。

  「起來吧,站著說話。」

  周祖培站起身來,一眼瞥見兩宮太后淚光瑩然,越發驚疑。本來當安德海來傳旨時,他就覺得事有蹊蹺,此刻軍機大臣一個不見,而兩宮太后似乎有無限委屈,這必是發生了什麼糾紛?倘或猜想不錯,這場糾紛決不會小,自己身居相位,站在一個調人的位置上,舉足重輕,疏忽不得。

  他正這樣在自我警惕,慈禧太后卻已開口了,「恭王的驕狂自大,你們平日總也看見了。」她用異常憤懣的聲音說,「現在越來越不成樣子,誰也受不了他!」接著,把蔡壽祺參劾恭王,而恭王要拿問蔡壽祺的經過,扼要講了一遍,「你們大家說,這還有人臣之禮嗎?從前肅順跋扈,可也不敢這麼放肆。恭王該得何罪?你們說罷!」

  沒有一個敢說話,偷眼相覷,莫非驚惶。當然,最窘迫的是周祖培。照職位來說,別人可以不開口,他非發言不可。但是,他實在不敢也不肯得罪恭王,卻又不知拿什麼話來搪塞兩宮太后?所以三月初的天氣,急得汗流浹背,局促不安,甚至失悔這一天根本就不該到內閣來的。

  「你們說呀!」慈禧太后提高了聲音,用極有擔當決斷的聲音鼓勵大家:「你們都是先帝提拔的人,不用怕恭王,恭王貪墨、驕盈、攬權、徇私,他的罪不輕,該怎麼辦,你們快說!」

  這一催,大家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注在周祖培臉上,這等於催促他回答,周祖培無可奈何,只得站出來代表群臣奏封。

  「兩位皇太后明見,這只有兩位皇太后乾綱獨斷,臣等不敢有所主張。」

  「那要你們幹什麼用呢?」慈禧太后立即申斥,同時提出警告:「將來皇帝成年,追究這件事,你們想想,你們現在這個樣不負責任,怎麼交代?」

  這話說得很重,周祖培知道一定無法置身事外了。但是就在此刻要定恭王的罪,是件無論如何辦不到的事,所以鼓起勇氣,提高了聲音答道:「蔡壽祺參劾議政王的那幾款,得要有實據。」

  慈禧太后不曾想到他有這樣一句話,一時無言可答。周祖培一看如此,自己的話說對了,以下就比較好辦,趕緊又把想好的話說了出來。

  「臣的意思,請兩位皇太后給個期限,臣等退下去以後,詳細查明了再回奏。」

  看樣子,只能得到這樣一個結果,慈禧太后便點一點頭說:『你們下去,立刻就查!明天就得有回音。」

  「是!」周祖培心想,這一案關係太大,不能一個人負責,便又說道:「大學士倭仁,老成練達,請兩位皇太后的懿旨,可否讓倭仁主持其事?」

  「好!」慈禧太后對這個建議,倒是欣然嘉納,「你們傳旨給倭仁,讓他用心辦理。」

  跪安退出,個個額上見汗。等周祖培回到內閣,已有許多王公大臣在等著探聽消息,另外各衙門也都有人在窗外庭前窺視,因為已經傳出去一個消息,說恭王將獲嚴譴,有大政潮要出現了!

  這個大政潮一旦出現,必定波瀾壯闊,有許多直接、間接受恭王援引的人,將被淹沒在裡面。得失榮辱所關,所以都象熱鍋上的螞蟻似的,在平日清冷的內閣周圍打轉,遇到熟人,彼此相詢,卻都茫然無從猜測。只知道兩宮太后震怒異常,並且有蔡翰林的兩個摺子交下來,摺子裡說的什麼?周中堂面承的懿旨如何?各衙門,包括軍機處在內,無不關切。

  除了恭王已經回府,其餘的軍機大臣都還留在直廬,情勢非常尷尬。兩宮太后把大政所出的軍機處擱在一邊,特旨召見大學士,就好象替軍機大臣們抹了一臉的泥,見不得人了!而他們心裡的感覺,個個都象待罪之身,所以不便出面去打聽,照李棠階的意思,不妨各回私第,靜候上諭。但文祥、寶鋆和曹毓瑛,都不贊成,他們認為那不是應付可能的劇變所應有的態度,而且他們相信,很快地便會得到消息。

  就象辛酉政變以及拿問勝保那樣,周祖培又成了大家矚目的人物,一回內閣就為王公大臣所包圍。為了沖淡局勢,他不能不按捺焦灼的心情,以比較從容的態度來敷衍一番。他說兩宮太后對恭王不滿,到底這不滿從何而起?他也不明白。想來恭王誼屬懿親,縱有過失,一定能邀寬免的恩典。這些話,一方面是為恭王開脫,一方面暗示出決不會鬧得象誅肅順那樣嚴重。

  敷衍了一陣,周祖培吩咐傳轎,去拜訪大學士倭仁。一到那裡看見吳廷棟在座,便說:「這省了我的事,想來艮翁已知其詳?」

  「是的。」他慢吞吞地指著吳廷棟說,「我聽說了。」

  「此事面奉懿旨,由艮翁主持。應該如何處置,請見教。」

  「那也無非遭旨辦理而已。」

  倭仁說得輕鬆,周祖培卻大吃一驚,照他這話,竟是真要治恭王的罪!實不知他居心何在?「艮翁!」周祖培的臉色突顯沉重,「凡事總須憑實據說話,蔡壽祺的語氣甚為曖昧,此人的素行,亦不見得可信。我看,當從追供著手。」

  「這一步是一定要做的。不過,我看蔡壽祺如無實據,也不敢妄參親貴。」

  「艮翁見得是!」周祖培不願跟他在此時爭執,站起身來說:「明日一早,我在內閣候駕。」

  辭別出門,原想回府休息一會再說,現在看到倭仁的態度可慮,需要早作準備,所以臨時改了主意,去看恭王。

  恭王府依舊其門如市,有的來慰問,有的借慰問來探聽消息,王府門上,一概擋駕。但周祖培自然不同,等跟班剛一投帖,便有王府的官員趕到轎前,低聲稟報,說恭王在大翔鳳胡同鑒園,曾經留下話:「如果周中堂來了,勞駕請到那裡見面。」

  於是周祖培又折往鑒園。轎子一直抬到二堂滴水簷前,掀開轎簾,只見恭王穿一件外國呢子的夾袍,瀟瀟灑灑地站在臺階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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