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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一


  「誰啊?」

  「自然是姐姐你跟我。」

  「我可不成!」慈安太后苦笑道:「我放不下臉來,而且我的嘴也笨,心裡有點兒意思,就是說不出來。」

  慈禧太后微微頷首,表示諒解她的困難,接著躊躇地沉吟著,故意要讓慈安太后發現她有話想說而來問她。

  「妹妹!」慈安太后猜到了她所躊躇的是什麼,「你倒不妨找個機會勸一勸他。」

  「這也不光是勸。」

  「還有什麼?」

  「是保全他。」慈禧太后慢條斯理地,顯得異常沉著,「我常看各朝的『實錄』,象雍正爺跟年羹堯,跟舅舅隆科多,先是那麼好,到頭來弄得淒淒慘慘下場,照我說,這是雍正爺的錯。」

  宮裡關於雍正的傳說最多,年妃與他哥哥年羹堯的故事也不少,但都是批評年羹堯跋扈,沒有說雍正不對的。所以此時慈安太后對她的話,很明顯地表示出聞所未聞的困惑。

  「這都是雍正爺縱容得他那個樣子!」慈禧太后說,「倘或剛見他得意忘形,就好好兒教訓他一下子,年羹堯當然就會收著一點兒,那不是就不會鬧到那樣子不能收場了嗎?」

  一連用了三個「就」字,就這樣,就那樣,把慈安太后說得心悅誠服:「一點兒不錯,一點兒不錯!」

  「老六到底年紀還輕。」她又換了一副藹然長者的聲音,「現在掌這麼大權,真正是少年得志!讓他受點兒磨練,反倒對他有好處。」

  「嗯!」慈安太后口中應聲,心裡在測度她這兩句話的意思。

  「我倒是為老六好,想說一說他,不過,這件事,咱們倆總得在一起才辦得成。」

  「那當然。」

  有了這句話,她放心了。事情也不用急,看機會慢慢來,唯一的宗旨是,不辦則已,辦就要辦得乾淨俐落。當然,這只是她心裡的意思,對慈安太后,對任何人都是聲色不動。

  然而這不動聲色,在蔡壽祺看,是個絕好的徵象。頭一個摺子是試探,如果兩宮太后交了下來,或者恭王得到消息,有所表示,他便須另作考慮,此刻留中不發,而且別無動靜,一切都如預期,那便要上第二個摺子了。

  一個人抽毫構思,有了全篇大意,便先把案由寫了下來:「為時政偏私,天象示異,人心惶惑,物議沸騰,請旨飭議政王實力奉公,虛衷省過。」筆鋒針對著恭王便掃了過去。

  蔡壽祺使了個借刀殺人的手法。上月間原有一個名叫丁浩的禦史,也是為「天象示儆」上了一道「請恐懼修省」的奏摺,內中有請告誡臣工「勿貪墨、勿驕盈、勿攬權、勿徇私」的話,他借題發揮,說這是為議政王而言,接下來便大做文章:「夫用舍者朝廷之大權,總宜名實相符,勿令是非顛倒,近來竟有貪庸誤事,因挾重資而內膺重任者;有聚斂殃民,因善夤緣而外任封疆者。至各省監司出缺,往往用軍營驟進之人,而夙昔諳練軍務,通達吏治之員,反皆棄置不用,臣民疑慮,則以為議政王之貪墨。」

  「內膺重任」和「外膺封疆」,是指通商大臣薛煥和陝西巡撫劉蓉。薛煥「挾重資」而對朝中大老有所孝敬,盡人皆知,中傷劉蓉的話,則是蔡壽祺挾嫌報復,但薰蕕同器,相提並論,好的也成了壞的,這是蔡壽祺的「得意手筆」。他略略沉吟,又往下寫:「自金陵克復後,票擬諭旨,多有『大功告成』字樣,現在各省逆氛尚熾,軍務何嘗告竣?而以一省城之肅清,附近疆臣,鹹膺懋賞;戶兵諸部,胥被褒榮,居功不疑,群相粉飾,臣民猜疑,則以為議政王之驕盈。」

  這一段話是「欲加之罪」,但算是為妒羨曾氏兄弟、李鴻章、左宗棠和官文等人封侯封伯的旗營武將,發了一頓牢騷。以下「攬權」、「徇私」,照恭王的勇於任事和略嫌任性的性格來說,自然不乏事例,可為攻擊的材料。所以這兩款「罪狀」,寫起來不費多大的事。

  費事的是既要參劾恭王,又要迎合太后。他寫了好幾遍總覺得辭意隱晦,怕慈禧太后看不懂,於是放開筆鋒,率直寫道:「臣愚以為議政王若於此時引為己過,歸政朝廷,退居藩邸,請別擇懿親議政,多任老成,參贊密勿,方可保全名位,永荷天眷。即以為聖主沖齡,軍務未竣,不敢自耽安逸,則當虛己省過,實力奉公,於外間物議數端,有則改之,無則加勉。」

  後面這段話是陪襯,主旨是在「歸政朝廷」四字。蔡壽祺心裡在想,這句話必蒙慈禧太后激賞,只是「別擇懿親議政」,還要說得清楚些,但也應該有一番小小的曲折,不妨拿第一次所上的摺子來做個題目:「至臣前日封奏,如蒙皇太后皇上俯賜採納,則請飭下醇郡王、大學士、六部九卿,秉公會議,擇要施行。」

  連改帶抄,費了一夜工夫,第二天把摺子遞了進去。軍機處已經從內奏事處得到消息,蔡壽祺頭一個摺子上去,留中不發,十天以後又上第二個摺子,倒是什麼花樣?須得留點兒心。

  因此下一天一大早,軍機章京接了折回來,打開折匣首先就找蔡壽祺的摺子,而偏偏就少他這一件。

  「這事兒好怪啊!」寶鋆接得報告後,悄悄地跟文祥研究,「得要打聽一下子才好。」

  文祥還來不及回答,一名蘇拉掀簾進來稟報,說「恭王有請」。兩人到了那裡,恭王跟他們商議江寧的善後事宜。陵西道監察禦史朱鎮有個奏摺,說「金陵克復已久,善後事宜,亟應認真辦理」,指陳「遣散兵勇,清還田宅,撫恤難民,招徠商賈」四事,請旨飭下兩江總督曾國藩切實籌辦。恭王認為這是件大事,但所需經費,相當可觀,要先替曾國藩設身處地想一想,能不能籌措,有沒有困難?

  這一談,話題扯得極廣。突然間聽得自鳴鐘打了九下,恭王不覺詫異:「怎麼,到這時候還不『叫起』?派人去看一看,怎麼回事?」

  平常總在八點鐘「叫起」,這天晚了一個鐘頭,難怪恭王不解。他不知道,這正因為兩宮太后在談他的事,尚未得到結論的緣故。

  蔡壽祺的第二個摺子,連慈安太后都覺得有些驚心動魄!她認為這個翰林的膽子太大了,居然敢提出讓恭王「退居藩邸」的建議!那麼「別擇懿親議政」,是找誰來接替恭王呢?

  聽慈禧太后念到末尾,她有些明白了。毫不思索地問道:「是讓老七來當議政王?」

  「他那兒成!」慈禧太后使勁搖著頭,「得另外找人。」

  「另外找人?」慈安太后越發驚詫,「你是說不教老六管事?」

  聽這口風,慈禧太后未免失望,一時無話可答,便反問一句:「那麼你看呢?這個摺子總不能不辦呀?」

  「我看小小給老六一點兒處分吧。」

  「這還不如說他幾句。」

  「對!」慈安太后趕緊接口,「就說他幾句好了。」慈禧深悔失言,力圖挽救,因而又問:「說他,他不聽呢?」

  「那就照你的意思辦。」

  這一次是慈安太后失言。「好!」慈禧太后欣然同意:「咱們就這麼商量定規了。」

  於是「姊妹」倆又細細地研究蔡壽祺的摺子,以及兩人如何此唱彼和,勸恭王總要謹慎小心。等一切妥帖,方傳旨「叫起」。

  行過了禮,照例由恭王陳奏,等他站在禦案旁邊,把應該請旨事項,一一回奏明白,有了結果,該要退下去「跪安」的時候,慈禧太后從禦案抽斗裡取出一個白摺子,揚了揚說:「有人參你!」

  聽到這樣的宣諭,臣下便當表示惶恐,伏地請罪,那時兩宮太后便好把預先想好的一頓教訓,拿了出來。但是恭王沒有這樣做,勃然變色,大聲問道:「誰啊?」

  他變色,兩宮太后對於他的無禮,也變色了!「你別管誰參你。光說參你的條款好了。」慈禧太后一面想,一面說:「貪墨、驕盈、攬權、徇情。」

  「喔!是丁浩。」

  慈安太后答了三個字:「不是他!」

  「那麼是誰呢?」

  恭王堅持著要知道參劾他的是誰,那一刻已失卻君臣的禮貌,廟堂的儀制,只象尋常百姓家叔嫂嘔氣,也就因為有此鬧家務的模樣,侍立的軍機大臣們都急在心裡,卻不能也不敢上前貿然勸解。

  由於恭王的咄咄逼人,慈禧太后只好說了:「蔡壽祺!」

  「蔡壽祺!」恭王失聲抗言:「他不是好人。」

  「哼!」慈禧太后微微冷笑,頗有不屑其言的樣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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