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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〇


  這吞吐其詞的語氣,加上肅順的前車之鑒,慈禧太后不能不疑懼,「六爺怎麼樣呀?」她問。

  「奴才不敢說。」

  「有什麼不敢說的?」慈禧太后逼視著他,大聲叱斥,「沒出息的東西。」

  安德海作出受了冤屈,不得不申辯的神情,踏上一步,躬著腰說:「奴才挨六爺的罵,不是一次了。奴才不敢跟主子說,是怕主子生氣。主子一定要奴才說,奴才再不能瞞著主子,實實在在,六爺也不是罵奴才。」

  「那,那是罵誰?難道罵我?」

  「撲通」一聲,安德海直挺挺跪下,「宰了奴才,奴才也不敢這麼說。」他說,「主子請想,六爺是什麼身分,奴才是什麼身分?一個天上,一個地下,六爺何苦老找奴才的麻煩?俗語說的是,『打狗看主人面』——奴才知道六爺的心思,寧願受委屈,不肯跟主子說,一說,那就正好如了六爺的願。」慈禧太后聽了這幾句話,氣得手足都涼了,「原來這樣!」

  她說,「我那一點兒虧待了他?他處處跟我作對?」

  「主子千萬別生氣。」安德海自怨自艾地打著自己的嘴:「噯,我不該多嘴!既然忍了,就忍到底。怎麼又惹主子生氣,我該死,我該死!」

  「你起來!」慈禧太后把自己的怒氣硬壓了下去,很冷靜地問道:「你倒說說,他到底說了我一些什麼?」

  於是安德海斷斷續續地,把恭王申斥他的話,都改動了語氣,架弄在慈禧太後頭上,說恭王指責宮裡糜費,說慈禧太后,不顧大局,任用私人,又說兩宮太后當現成的皇太后還不知足,難怪當年肅順會表不滿。

  他一面說,她一面冷笑。安德海看看反面文章做得夠了,轉到正面來攻擊恭王。第一件事就提到恭王受賄,他府裡的「門包」有規定的行市,督撫多少,司道多少,好缺分是多少,平常的缺分是多少,記得滾瓜爛熟,就象他曾經手似的。

  「這我也聽說了。」慈禧太后說,「是桂良從前給他想的花樣。可是,到底那些人送了門包。」

  「有啊。」安德海接口說道:「薛煥、劉蓉……」他一口氣報了十幾個名字,大部分是蔡壽祺的奏摺上所提到的人。

  慈禧太后對恭王的不滿,由來已非一日,但一向倚重他,優容恩禮,中外咸知,一時變不得臉,現在有了蔡壽祺這個摺子,加上安德海的那一番話,觸動久已蓄積在心的芥蒂,決定要好好來料理一番。

  「你下去吧!」她說:「你可記著,不管什麼話,不准胡亂瞎說!」

  「奴才不敢。」

  安德海退了出來,心裡有著無限的報復的快意,知道事情有希望了!但是他這幾年也長了些閱歷,看得出這件大事,要辦起來也很棘手,雖不比跟當年誅肅順那樣危險,可也千萬大意不得。蔡壽祺那裡最要當心,這交通的形跡一漏了出去,恭王先發制人,要對付一個小小的翰林,不必費多大的勁。那一來功敗垂成,再想找第二個敢出頭的人,也真還不容易。想到這裡,他決定暫時與蔡壽祺停止往來,好在奏摺一「留中」,宮裡是怎麼個意思?對方也可以猜想得到。

  從這一刻起,他就象一隻小耗子樣,雙目灼灼地只躲在暗處窺伺。而恭王是做夢也想不到有人要暗算他,依然我行我素,內外大政,該怎麼辦就怎麼辦,在兩宮太后面前,侃侃而談,毫不遜讓。

  「陝西巡撫劉蓉,『甄別府、廳、州、縣人員,分別勸懲』一折,臣擬了獎懲的單子在這裡,請兩位太后過目。」他把一張橫單,呈上禦案,一隻手還伸著,一隻等兩宮太后點一點頭,隨即便要把原單子拿了回來。

  因為有前一天晚上的那一番瞭解,慈禧太后便不肯如往日那樣「虛應故事」。很自然地把橫單移到面前,看一看,數一數,陝西的地方官,革職的七名,「勒令休致」的三名,降職的四名,另外佐雜官也有兩名被革了職。

  垂簾聽政三年半,她看過不少督撫考核屬官的奏摺,一下子處分得這麼多,卻還罕見,不由得便說了句:「太嚴厲了吧?」

  「不嚴厲,」恭王接口答道:「何由整飭吏治?」

  「辦得嚴,也還要公平才行。」

  「公平不公平,也難說得很。」恭王站在禦案旁邊,半仰著臉,很隨便地答道,「豈能盡如人意,但求無愧我心!」

  這種態度,慈禧太后平常也是見慣的,但這天特別覺得不順眼,便有意要跟他找麻煩了。

  「話不是這麼說,也要看辦事的人,肯不肯細心考究。象這個,」她指著單子說,「清澗縣知縣喬晉福,『操守不潔,物議沸騰』,該當革職;這個候補知縣江震,用『氣質乖張,不堪造就』八個字的考語,革了人家的職,就過分了。看樣子,姓江的不過脾氣不大好,不善於逢迎,大概得罪了劉蓉,便給人家按上『氣質乖張』四個字,現在又摘了他的頂戴,你想想,這能叫人心服嗎?」

  「跟聖母皇太后回話,」恭王答道:「朝廷倚重督撫,對他們,凡事也不能太認真,臣的意思,就照劉蓉所請辦理吧!」

  這話又不對了!劉蓉只是甄別優劣,並未建議如何處分,怎說「照劉蓉所請辦理」?慈禧太后這樣在想。

  如果當面點破他的矛盾,彼此都會下不了臺,慈禧太后很理智地克制著自己,轉臉向慈安太后低聲徵詢:「姐姐,你看呢?」

  慈安太后默然在旁邊聽了半天,覺得慈禧的看法,跟她的心意相合,處事不必過分嚴厲,更要公平。但是,她雖對恭王心以為非,口中卻說不出什麼峻拒的話來,於是毫無表情地答道:「這一次就照六爺的意思辦吧!」

  所有的軍機大臣,都聽出這是慈安太后從未有過的語氣——這是「姑予照準」的寬容,含著「下不為例」的警告。當然,慈禧太后對「這一次」三字的敏感,更在他人以上。

  朝罷傳膳,飯後就該從養心殿各自回宮,慈禧太后知道慈安太后有午睡的習慣,便問了聲:「困了吧?」

  「倒還好。昨兒睡得早,今兒起得也晚,還不困。」

  「既這麼著,咱們就在這兒聊聊吧!」說著,慈禧太后喊了聲:「來!」

  把安德海喊了上來,吩咐他回宮去取蔡壽祺那個奏摺,同時命令養心殿內所有的太監和宮女都退出去,不准在廊上窗下逗留。

  關防如此嚴密,慈安太后不由得把一顆心懸了起來,猜想著必與那個姓蔡的奏摺有關。倒是什麼機密大事,值得如此鄭重?

  「姐姐!」慈禧太后憂形于色地,「昨晚上我一夜不曾好睡。

  我沒有想到,老六是那麼一個人!」

  原來事關恭王,慈安太后心裡便是一跳,急忙問道:「怎麼啦?」

  「咱們倆,全讓他給蒙在鼓裡了。只以為他年輕,愛耍驃勁兒,人是能幹的,又好面子,總不至於做那些貪贓枉法,叫人看不起的事。嗨!咱們全想錯了。」

  這確是想不到的事!在慈安太后的印象中,恭王為人可批評之處,不過禮數脫略,說話隨便,那無非年紀輕,閱歷還不夠之故,品德是斷斷不會受人褒貶的。因此,對於慈禧的話,她欲信不能,不信不可,只皺著眉發愣。

  「就拿今天來說吧,」慈禧太后的聲音越發低沉,別有一種懾服人的力量,「那句『照劉蓉所請辦理』,就是他把話說漏了,劉蓉想怎麼辦,誰革職,誰降調,早就私底下寫了信給他了。咱們今天看的那個單子,說穿了,就是劉蓉擬上來的。」

  「啊!」慈安太后覺得她看得很深,「可是,老六這麼幫劉蓉,是,是因為受了劉蓉的好處嗎?」

  「那還用說麼?回頭你看一看蔡壽祺的那個摺子就知道了。」

  等安德海把那個奏摺取到,慈禧太后先命他回避,然後半念半講解地,讓慈安太后完全都明白了。她平常也聽見過一些關於恭王的閒言閒語,都不放在心上,而此時搜索記憶,相互印證,似乎那些閒言閒語也不是完全造謠。

  「這個摺子雖沒有指出老六,可是一看就知道。蔡壽祺人挺耿直的,咱們得回護他一點兒。姐姐,你說是嗎?」

  「這當然。」慈安太后躊躇著說,「還得要想辦法勸一勸老六才好。」

  「誰能勸他,他能聽誰啊?」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說:「話說輕了,不管用,說重了,誰有這個資格說他?」

  「這倒是真的。」慈安太后深深點頭,提到故世的惠親王綿愉:「有老五太爺在就好了!不管怎麼樣,就那一位胞叔,話說得重一點兒,也不要緊。」

  「能說他的,現在就只有兩個人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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