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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九


  一聽這話,慈安太后不由得轉過臉去看慈禧,她的臉色很難看,但只瞬息的工夫,偏這瞬間,讓慈安太后看得很清楚,心裡失悔,不該轉臉去看!應該裝得若無其事才對。

  為了緩和僵硬的氣氛,她便捏著小皇帝的手笑道:「孩子話!挨了罵非哭不可嗎?」

  雖是「孩子話」,其實倒說對了,安德海真個躲在他自己屋子裡哭了一場,哭得雙眼微腫,不能見人。好在已請了假,便索性關起門來想心事,從在熱河的情形想起,把肅順和恭王連在一起想,想他們相同的地方。

  到得第二天一早,依舊進寢宮伺候,等慈禧太后起身,進去跪安。她看著他問道:「你的病好了?」

  安德海是早就盤算好了的,聽這一問,便跪下來答道:「奴才不敢騙主子,奴才實在沒有病。」

  「喔!」慈禧太后平靜地問:「那麼,怎麼不進來當差呢?」

  「跟主子回話,奴才受了好大好大的委屈,自己知道臉色不好看,怕惹主子生氣,不敢進來,所以告了一天病。」

  這幾句話說得很婉轉,慈禧太后便有憐惜之意,但是她不願露在表面上,同時也不願問他受了什麼委屈?因為她已經知道他的委屈,是挨了恭王的罵,既不能安慰安德海說恭王不對,也不能說他該罵,不如不問。

  看這樣子,安德海怕她情緒不好,不敢多說。慈禧太后有個如俗語所說的「被頭風」的毛病,倘或頭一天晚上,孤燈夜雨,或者明月窺人,忽有淒清之感,以致輾轉反側,不能成眠,第二天一早就要發「被頭風」,不知該誰遭殃?所以太監、宮女一看她起床不愛說話,便都提心吊膽,連安德海也不例外。

  然而這是他錯會了意思,這時慈禧太后不但不會發脾氣,而且很體恤他,「小安子!」她給了他一個小小的恩典:「我給你半天假,伺候了早膳,你回家看看去吧!」

  安德海頗感意外。太監的疑心病都重,雖叩了頭謝恩,卻還不敢高興,直待看清了她的臉色,確知是個恩典,別無他意,才算放了心。

  於是等伺候過早膳,便到內務府來找德祿。一見面便看出德祿的神色不妙,兩人目視會意,相偕走到僻靜之處,安德海站住腳問道:「怎麼樣,『那玩意』送來了沒有?」

  「唉!」德祿頓足歎氣,「真正想不到的事!」

  「怎麼?」安德海把雙眼睛緊盯在他臉上,先要弄清楚他是不是要搗鬼?

  「姓趙的那小子變了卦了,真可惡!」德祿哭喪著臉說,「也不知道他那兒打聽到的消息,六王爺昨兒跟你發那一頓脾氣,趙四已經知道了。他說:事兒還不知道怎麼樣呢?要看一看再說。」

  一聽這話,安德海勃然變色,但隨即想起恭王聲色俱厲的神態,頓時氣餒,好半天說不出話來。

  「我也有點怕!」德祿又說,「這位王爺,那一個惹得起啊?安二爺,運氣不好,咱們大家都小心點兒吧!真的鬧出事來,吃不了兜著走,那時候再來後悔,可就晚了。」

  「哼!」安德海唯有付之冷笑,「好吧,『看一看再說』!擺著他的,擱著我的,倒要看一看,到底誰行誰不行?」

  聽這口風,怕要逼出事故來,德祿心裡有些發慌。趙四是他的好朋友,雖在這件事上變了卦,可是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,得要盡力維護他。而且鬧出事來,自己一定會牽涉在裡頭,更是非同小可!所以他低聲下氣地相勸:「安二爺!大人不記小人過,你賞我一個薄面,千萬高抬貴手。趙四這小子,不夠朋友,等我來想辦法,總得要從他身上榨些什麼出來。安二爺,你身分貴重,犯不上跟他較勁。」

  「誰跟他較勁啊!」安德海脫口答說:「我在說別人,跟趙四什麼相干?」

  這兩句話讓德祿又驚又喜,但也不免困惑,如此寬宏大量,不象安德海平日的性情,所以將信將疑地問道:「安二爺,你不是說的反話吧?」

  「什麼反話?」安德海想了想,終於忍不住說了句:「你等著瞧好了,不怕他是王爺,我也得碰他一碰!」說完,他撇著嘴,管自己走了。

  留下德祿一個人在那裡,越發驚疑不定。安德海所指的王爺,自然是指恭王,他有那麼大的膽子,敢跟手操生殺大權的議政王碰?而且他也不相信他有那麼大的力量!跟恭王去碰,不等於雞蛋碰石頭嗎?獨自發了半天愣,越想越不能相信,認定安德海只是一時說說大話,聊以發洩,當不得真。

  因此,在那些極熟的朋友的宴聚之中,他把安德海的「大話」當作笑話來說。然而也有人不認為是個笑話,尤其是那些對恭王不滿的旗營武官,很注意這個消息,認為安德海與恭王的身分,雖談不上「碰一碰」,可是他後面有慈禧太后。這位太后與恭王不甚和諧,是大家都知道的,如果有她的支持,安德海亦未嘗不能與恭王「碰」一下。

  於是,志在倒恭王的那一班人,便經常在談這件事,想要弄清楚,慈禧太后對恭王究竟持何態度?這一班人中,尤其起勁的是蔡壽祺。他以翰林院編修,新近補上了「日講起居注官」,照例可以專折言事,想找一個大題目,做篇好文章,既以沽名,亦以修怨,為勝保報仇,要好好參倒幾個冤家對頭,消一消心中的惡氣。

  機會來了!一個月前——正月十三,正是上燈的那天,河北廣平、順德;河南開封、歸德;山東曹州等地,忽然打雷,又下冰雹,這些反常的現象,多少年來被認為是「天象示儆」,因而朝廷根據禦史的奏陳降旨,說是:「總因政事或有缺失,陰陽未和,致滋變異,上天示儆,寅畏實深。惟有加戒怠荒,益加修省;于用人行政,務得其平;其內外大小臣工,亦當交相策勉,共深只懼,以迓祥和而弭災沴。」有了這道諭旨,正好作為一個直言政事缺失的緣起。

  天象示儆,應在燮理陰陽的宰相,軍機大臣是真宰相,恰好用來攻擊恭王。但是,蔡壽祺畢竟還有顧忌,打虎不成,性命不保,腳步一定要站得穩,可進可退,才不致惹火燒身。盤算了好幾天,決定了一個辦法,先搭上安德海這條線,探明了慈禧太后的意旨再說。

  經過輾轉的聯絡,蔡壽祺與安德海搭上了線。但是,他們並沒有會面,僅僅取得一種默契,安德海知道蔡壽祺要參恭王,而蔡壽祺知道安德海會替他從中調護而已。

  奏摺是二月二十四送上去的。安德海事先已得到消息,特別加了幾分小心,當慈禧太后照例在燈下看折時,他寸步不敢離開。這天西安的折差到京,陝西巡撫劉蓉奏陳的事項甚多,看那些枯澀無味的戰報,是一大苦事。慈禧太后正昏昏欲睡時,翻開一個摺子,觸眼「請振紀綱,以尊朝廷」這一句,頓覺倦眼一開,喊了聲:「來呀!」

  安德海是早就在伺候著的,一面高聲答應,一面指揮宮女打水,絞上一把熱毛巾,又換了熱茶。他自己從「五更雞」上的小銀鍋裡,把煨著的燕窩粥,倒在碗裡,親自捧上禦案,順便偷望了一眼,慈禧太后看的正是蔡壽祺的那個摺子。

  那個洋洋三千言的奏摺,分做兩大部分,前面歷數「紀綱壞」的事實,攻擊雲貴總督勞崇光、四川總督駱秉章、兩江總督曾國藩、陝西巡撫劉蓉、總理衙門通商大臣,前任江蘇巡撫薛煥,以及湘軍的曾國荃、李元度等等,還有許多軍功出身的監司大員,指陳失職之處而以朝廷「不肯罷斥」、「不復追究」、「不加詰責」、「不及審察」、「未正典刑」為紀綱所以而壞的緣由。然後作了這一部分的結論:「似此名器不貴,是非顛倒,紀綱何由而振?朝廷何由而尊?臣不避嫌怨,不畏誅殛,冒死直言,伏乞皇太后皇上敕下群臣會議,擇其極惡者立予逮問,置之於法;次則罷斥。其受排擠各員,擇其賢而用之,以收遺才之效。抑臣更有請者,嗣後外省督撫及統兵大臣,舉劾司道以下大員,悉下六部九卿會議,眾以為可,則任而試之;以為否,則立即罷斥,庶乎紀綱振而朝廷尊也。」

  看到這裡,慈禧太后用個水晶鎮紙,往蔡壽祺的奏摺上一壓,剛把茶碗端起來,安德海輕捷地踏上兩步,伸手把她的碗蓋揭了起來。

  她便順口問道:「你知道有個叫蔡壽祺的翰林嗎?」

  「奴才聽說過,是江西人。」

  「喔!」她啜了口茶又問:「這個人怎麼樣?」

  「挺方正,挺耿直的。」

  「你怎麼知道?」

  這一問出乎安德海的意外,不過他一向有急智,不慌不忙地答道:「他從前在多大人多隆阿營裡辦過文案。跟旗營裡的武將很熟,奴才是聽那些人說的。」他知道慈禧太后對勝保的印象極壞,所以把蔡壽祺的經歷改了一下,說在多隆阿營裡當過差使。

  慈禧太后放下茶碗,點點頭說:「這姓蔡的,說的話倒有點兒見識。不過……」她停了下來,終於輕輕自語,「我要把他這個摺子發了下去,可有人饒不了他。」這當然是指恭王。蔡壽祺的摺子裡,雖未直接提到他的名字,但意思間指責恭王攬權包庇是很明顯的。

  看看是時候了,安德海小心翼翼地說了句:「奴才不知道主子說的是誰的摺子?不過,奴才勸主子,還是把摺子發下去的好。」

  「這是為什麼?」

  「奴才怕六爺會來要『留中』的摺子,那就不合適了。」聽他這一說,慈禧太后勃然生怒,「噢!」她說,「會有這種事?」

  於是安德海裝出惶恐的神氣說:「奴才太過於膽小了。六爺……,再怎麼樣,也不敢跟肅順學啊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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