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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七


  兩名差役已經趕了上來,一左一右扶掖著他。把他攙到院子裡,就在火微的青石板上,撳著他跪下,聽宣旨意。

  這時的勝保,雖已臉色大變,但似乎有所警覺,不能倒了「大將」的威風,所以雙臂掙扎了一下,意思是不要差役扶持。果然,等他們放開了手,他把身子挺了挺,跪得象個樣子了。

  綿森從司官手裡接過上諭,站在正中。等他從「前因中外諸臣,交章奏參勝保貪污欺罔各款」念起,一直念到「姑念其從前剿辦發撚有年,尚有戰功足錄,勝保著從寬賜令自盡,即派周祖培、綿森前往監視」為止,勝保背上的汗,把他那件「臥龍袋」都已濕透。

  「勝保!」綿森又說,「這是兩宮太后和皇上賞你的恩典。

  還不叩頭謝恩?」

  「不!」勝保氣急敗壞地喊道:「這不能算完!」

  「什麼?」綿森厲聲責問:「你要抗旨嗎?」

  「我有冤屈,何以不能申訴?」

  不等勝保把話說完,伺候在周祖培和綿森左右的司官,已揮手命令差役把勝保扶了起來,兩個人掖著他,半推半拉地,弄入後院中梁上懸著白綾的那間空屋。

  勝保似乎意有所待,一面扶著窗戶喘氣,一面雙眼亂轉著,仿佛急於要找什麼人,或是尋一樣什麼東西。等周祖培和綿森踱了進來,他拔腳迎了出去,守在門口的差役想阻攔,無奈他身軀臃腫,而且是不顧一切地直沖,所以沒有能攔得住。

  一見他這神氣,監視的兩大臣,不由得都站住了腳,往後一縮,神色緊張地看著,那些司官和差役,自然更加著忙,紛紛趕了上來,團團把他圍住。

  「周中堂!」勝保也站住了,高聲叫道,「我有冤狀,請中堂代遞兩宮太后。」

  周祖培微閉著眼使勁搖頭,慢吞吞地答了四個字:「天意難回。」

  勝保好象氣餒了,把個頭垂了下來。差役們更不怠慢,依舊象原來那樣,一左一右掖著他進了屋。

  一個端張方凳,擺在白綾下面,讓他墊腳,一個便半跪著腿說道:「請勝大人升天。」

  勝保呆了半晌,一步一步走向白綾下麵,兩名差役扶著他踏上方凳,看他踮起腳把頭套了進去。那個圈套做得恰到好處,一套進去便不用再想退出來,只見他腳一蹬,踢翻了方凳,胖胖一個身子晃蕩了一下,兩隻手微微抽搐了一陣,便不再動。

  兩名差役交換著眼色,年紀輕的那個說:「行了!」

  「等一等!」年紀大的那個說,「你再去找兩個人。他的身坯重,咱們倆弄不下來他。」

  等他喚了人來,勝保左手大拇指上的那個白玉扳指,已經不翼而飛。年紀輕的那差役不作聲,扶起方凳,站了上去,探手摸一摸屍身的胸口,回頭說道:「來吧!」

  解下屍身,放平在地上,照例要請監視的大臣親臨察看,周祖培和綿森自然也不會去看,只吩咐司官好好料理,隨即相偕踱了出去。

  一路走,一路談,周祖培不勝感慨地說:「勝保事事要學年大將軍,下場也跟年羹堯一樣。」

  【十五】

  從上年臘月中回南以後,不過一個多月的工夫,吳守備又到了京城。吳棠在年底送了一批「炭敬」,開年又有饋贈,但都是些「土儀」,其中自然有安德海的一份,跟送部院大臣的一樣,只是沒有問候的私函。吳守備是去過安德海家的,親自把禮物送交他的家人,還留下一張吳棠的名片。

  另有一份送給軍機章京方鼎銳。禮沒有送給安德海的那份厚,卻有厚甸甸的一封信。這封信中附著安德海交給吳守備的,關於趙開榜的「節略」,信上敘了始末經過,最後道出他的本意,說趙開榜在江蘇候補、奉委稅差,因為劣跡昭彰,由他奏報革職查辦。如今懸案尚無歸宿,忽又報請開複,出爾反爾,甚難措詞,字裡行間又隱約指出,此是安德海奉懿旨交辦的案件,更覺為難,特意向方鼎銳請教,如何處置?同時一再叮囑,無論如何,請守秘密。

  方鼎銳看了信,大為詫異。在江南的大員,都跟他有交情,他知道吳棠的困擾,不能替他解決難題,至少不能替他惹是非,添麻煩,所以特加慎重,悄悄派人把吳守備請了來,一問經過,他明白了!

  已有八分把握,是安德海搞的把戲,但此事對吳棠關係重大,半點都錯不得,對安德海是不是假傳懿旨這一點,非把它弄得明明白白不可。想來想去,只有去跟曹毓瑛商量。

  「琢公,你看!」他把吳棠的信攤開在他面前,苦笑著說:「怪事年年有,沒有今年多。」

  看不到幾行,曹毓瑛的臉色,馬上換了一換樣子,顯得極為重視的神氣。等把信看完,他一拍桌子說:「這非辦不可!」

  看到是這樣的結果,方鼎銳相當失悔,趕緊問道:「辦誰啊?」

  「都要辦!第一小安子,第二趙開榜。」

  方鼎銳大吃一驚!要照這樣子做,大非吳棠的本意,也就是自己負了別人的重托,所以呆在那裡,半晌作聲不得。

  「你把信交給我。」曹毓瑛站起身來,是準備出門的神情。

  「琢公!」方鼎銳一把拉住他問,「去那裡?」

  「我去拜恭王。」

  「琢公!」他一揖到地。「乞賜成全。」

  「咦!」曹毓瑛驚疑地問:「這是怎麼說?」

  「信中的意思,瞞不過法眼。吳仲宣只求公私兩全,原想辦得圓到些才托了我,結果比不托還要壞。琢公,你留一個將來讓我跟吳仲宣見面的餘地,行不行?」

  這一說,讓曹毓瑛歎了口氣,廢然坐下,把吳棠的信往前推了推說:「你自己去料理吧!一切都不用我多說了。」

  於是,方鼎銳回了吳棠一封信,告訴他決無此事,不必理睬。同時又告訴他一個消息,說兩廣總督毛鴻賓降調,已成定局,吳棠由漕督調署粵督,大致亦已內定,總在十天半個月內就有好音。

  安德海和德祿,卻不知這事已經擱淺,先找著吳守備去問。他是曾受了吳棠囑咐的,如果安德海來問,只這樣告訴他:太后交下來的,採辦「蘇繡新樣衣料」的單子,正在趕辦,趙開榜開複一案,已經另外委託妥當的人代為辦理。德祿聽得吳守備這樣說,還不覺得什麼。轉到安德海那裡,他比德祿在行,聽出話風不妙,更不明白他是托了什麼人「代為辦理」,難道是在京找個人,就近替他辦一個奏摺?沒有這個規矩啊!

  不多幾天,倒是德祿打聽到了消息,把安德海約了出來,告報他說,吳棠是托的方鼎銳,方鼎銳跟曹毓瑛商量,不知怎麼回了吳棠一封信。「安二爺!」最後他說,「我看,八成兒吹了!」

  照這情形看,安德海心裡明白,自然是吹了!吹了不要緊,第一,已知他假傳懿旨;第二,趙開榜的行跡已露,這兩件事要追究起來,可是個絕大麻煩。所以當時的神色就顯得異樣,青紅不定地好一會,也沒有聽清德祿再說些什麼。

  直到德祿大聲喊了句:「安二爺!」他才能勉強定定神去聽他的話。德祿愁眉苦臉地說道:「這下子,我跟趙四不好交代。」

  「怎麼不好交代?你不是說,年下收的銀子不算定錢,既不是定錢,就不欠他什麼,有什麼不好交代。」

  「不是這個。我是說,吳棠那兒,還有軍機處,都知道趙四露面兒了,一查問,著落在我身上要趙開榜那麼個人,我可跟人家怎麼交代?」

  「這個……,」安德海嘴還硬:「不要緊,有我!」

  話是這麼說,心裡卻是七上八下,片刻不得妥帖。別的事都不要緊,總可以想辦法鼓動「主子」出來做擋箭牌,偏偏這件事就不能在她面前露一點風聲。想到慈禧太后翻臉不認人的威嚴,安德海驀地裡打個寒噤,這一夜就沒有能睡著。

  苦思焦慮,總覺得先要把情況弄清楚了再說,那就只有去問方鼎銳了。於是抽個空,想好一個藉口去看方鼎銳。門上一報到裡面,方鼎銳便知他的來意,吩咐請在小書房坐。

  平時,安德海見了軍機章京就仿佛熟不拘禮的朋友似的,態度極其隨便,這天有求於人,便謹守規矩,一見方鼎銳揭簾進門,立即請了個安,恭恭敬敬地叫一聲:「方老爺!」

  「不敢當,不敢當,請坐。」

  等聽差獻茶奉煙,兩個人寒暄過一陣,安德海提到來意:「我接到漕運總督吳大人的信,說讓我來看方老爺,有話跟我說。」

  這小子!方鼎銳在心裡罵,當面撒謊!外官結交太監,大幹禁例,吳棠怎麼會有信給他?但轉念想一想,他不如此措詞,又如何啟齒?不過諒解是諒解了,卻不能太便宜他。所以裝作訝然地問:「啊!我倒還想不起來有這回事。」

  不說「不知道」,說「想不起來」,安德海也明白,是有意作難,只得紅著臉說:「就為趙開榜那一案。方老爺想必知道?」

  「喔,這一案。對了,」方鼎銳慢條斯理地說,「吳大人托了我,我得替他好好兒辦。不過,有一層難處,這裡面的情節,似乎不大相符。」

  說著,方鼎銳很冷靜地盯著他看,安德海不由得低下頭去,避開了他的視線。心裡在想那「情節不大相符」是指的那一點?是趙開榜的節略中所敘的情節,還是指自己假傳懿旨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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