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 | |
一一六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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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潘大人」是指潘祖蔭,參劾勝保,以他所上的那個摺子,列舉的事實最詳盡,所以周祖培就以他的原折作為審問勝保的依據。 「勝保!」周祖培問道:「你縱兵殃民,貪瀆驕恣,已非一日,問心有愧嗎?」 「既非一日,何不早日拿問?」勝保微微冷笑。 一上來就是譏嘲頂撞,周祖培心中異常不快,問得也就格外苛細。光是入陝以後,捏報戰功一節,就問了兩個時辰,然後吩咐送回刑部。 於是隔幾天提出來問一次,每次都只問一兩件事,或者重複印證以前問過的話。問的人也多寡不一,但大致每次都有周祖培。這樣兩個月拖下來,李世忠被安撫好了。為了朝廷的威信,予以「革職留任」的處分,可是誰都知道,不須多少時候,軍機處就會隨便找一個理由,為他奏請開複。至於吳台朗、吳台壽兄弟,可就沒有那麼便宜了! 吳台壽新升禦史不久,資望尚淺,他那個奏摺中,最失策的地方,是攻擊另一個禦史趙樹吉。趙樹吉亦曾參劾勝保,並以「京內外謠諑紛傳」,主張對勝保從速定罪。吳台壽針對他的話,有所批評,招致了同僚的不滿,因而另外有些剛直的禦史,毫不容情地指出了吳台壽與勝保的間接關係,而吳台朗指使他的胞弟為勝保辯冤,說他「但有私罪,並無公罪」是「感激私恩」。朝廷對言官的處分,一向慎重,現在看吳台壽孤立無援,那就不必客氣了,明發上諭,痛斥他「無恥」,革了他的職。吳台朗的命運與他兄弟相同,由勝保為他設法開複的「道員」職銜,再度被革,同時「拔去花翎」。 這一道嚴旨,對於蔡壽祺之流,頗有嚇阻的作用,自此銷聲匿跡,噤若寒蟬。可是京外與勝保有關聯,而情勢不穩的那些軍隊,仍舊不能不顧忌,所以依然在諭旨中一再聲明,對於審問勝保一節,務須傳集人證,逐款查核,表示出絕無要殺勝保的成見。 這也算是恭王的苦心回護,只望慈禧太后不再督催,周祖培和李棠階的態度比較緩和些,清議也能逐漸平息,等把這件事冷了下來,勝保便有活命之望。 那知勝保自己卻已沉不住氣,對周祖培的反感尤其深。勝保的想法是:「沒有我,你何來今日?」周祖培當年為肅順壓得抬不起頭來,而打倒肅順,勝保認為是他的功勞,這就等於替周祖培報了仇,然則今日事事苛求,竟成恩將仇報!想起傳說中,周祖培與肅順同在戶部作尚書,司官抱牘上堂,肅順把周祖培畫了行的文稿,打一條紅杠子廢棄不用,周祖培居然也忍了下去,則今日高坐堂皇,頤指氣使,豈不令人齒冷? 不平和輕視之感,積累在心裡已非一日。這一天提到他縱容部下在河南姦淫婦女這一款罪名,周祖培問他可有這回事?勝保突然衝動,大聲答道:「有的!河南商城周祖培家,河內李棠階家的婦女,不分老幼,統通被汙,無一倖免!」 這兩句刻毒得到了頭的話,把周祖培氣得嘴唇發白,四肢冷冰,幾乎中風。事後傳到了恭王耳朵裡,他向文祥、寶鋆長歎一聲說:「勝克齋死定了!誰也救不了他了!」 如此公然侮辱「相國」,可以想見勝保平日的跋扈!光是這一點,就可以定他的死罪。而「不分老幼」這四個字,簡直蔑絕倫常,亦為清議所萬萬不容,更為身為婦女的兩宮太后認為罪大惡極。 勝保該死!但怎樣死法呢?死刑有好幾種,是斬、是絞? 是「立決」還是「監候」? 「自然是『斬立決』!」周祖培摸著鬍子,斷然決然地說。 這個原則是大家所同意的,除非不教他死,要死就要快。不管是「斬監候」還是「絞監候」,到秋後勾決處斬,還有兩三個月的時間,只怕夜長夢多,別生枝節。但是綁到菜市口有肅順的前車之鑒,勝保臨死之前,少不得也有一場破口大駡,抖露許多內幕,那跟肅順的亂罵又自不同,所以大多數的人都不贊成斬立決。 只以周祖培年高位尊,雖以恭王的身分,亦不便當面反對他的意見,因而他向文祥遞了個眼色——文祥自然明白,點點頭,把身子朝前俯一俯,表示有話要說。 寶鋆性子急,本想開口,看到文祥這個動作,便讓他發言:「博川,」他為他作先容,「你必是有話,你說吧!」 「論勝保的種種不法,立正刑誅,亦是咎有應得。」文祥看著周祖培說:「不過,我想上頭或許會派老中堂監斬,這麼熱的天,轟動九城,傾巷來觀,老中堂這趟差使太累,叫人放心不下。」 話說得異常委婉,而且也提供了一個極好的建議。二品大員獲罪處決,監刑的不是王公,就是大學士,周祖培主殺勝保最力,正好把這個差使派給他,所以恭王連連點頭:「不錯,不錯!我一定面奏兩宮,請芝公監視,另外再派一個綿森吧!」 周祖培自己也知道。當著「管理刑部」的差使,多半會奉旨監刑,便即問題:「這一說,要請上頭賞他一個全屍?」 「對了!」文祥趕緊接口:「請上頭從寬賜令自盡吧!」 大家都不再開口,就此定議。等第二天進養心殿,恭王把具報會議結果的奏摺以及明發上諭都準備好了。 等聽完了恭王的陳奏,慈禧轉臉望著慈安太后問道:「姐姐,你看呢?」 要讓慈安太后殺人,她總覺得心有未忍,所以皺著眉答道:「勝保實在也鬧得太不象話。如果……」 話沒有完,她的意思卻很明白,如果罪無可赦,也就只好殺了!慈禧太后想了想,莊容宣示:「就從寬賜令自盡。」 「再跟兩位太后回話,」恭王又談勝保的案子,「想請旨,派大學士周祖培、刑部尚書綿森,監視勝保自盡。」 「可以!」 於是恭王從寶鋆手裡,接過預先擬就的旨稿,捧呈禦案,兩宮太后蓋了「禦賞」和「同道堂」的圖章,發了下來,由軍機處派專人送交內閣,內閣轉送刑部。 刑部大堂中,周祖培和綿森都衣冠整肅地在等著,提牢廳的官員已略有所聞,也在伺候待命。等上諭一到,周祖培從封套裡抽出來略微看了一下,便向綿森說道:「叫他們預備吧!」 刑部提牢廳,專有一間屋子,作為賜令自盡之用。清朝以來,畢命于此的大臣也不少,和珅就死在這裡。所謂「預備」,極其簡單,用塊白綾子從梁上掛下來,打個死結就行了。 然後便要去傳喚勝保來就死。七月十幾的天氣,名為「秋老虎」,又當中午,熱不可當。勝保是個胖子,特別怕熱,光著上身,在磚地上鋪一領涼席,正要午睡。傳喚的差役,便在窗外喊道:「勝大人,請穿上衣服吧!」 「幹嗎?」 「還不是那一套嗎?請勝大人到內閣去走一趟,天這麼熱,那裡的房子大,涼快,去走一趟也不錯!」 「出去溜溜也好。」勝保蹣跚地從涼席上起身,「我正想吃『沙鍋居』的白肉。」 「好啊!回頭我伺候你老上『沙鍋居』。」 「你叫人打盆水來!」 勝保的手面闊,經常有賞賜,所以刑部的差役都願意巴結他。但此時不便叫他們來服役,怕言語或神色之間有所洩露,讓他發覺疑竇,引起許多麻煩,所以那司官親自拿銅盆去打了一盆冰涼的井水來。勝保大洗大抹了一番,換上杭紡小褂褲,細白布襪子,雙梁緞鞋,然後穿上江西萬載出的細夏布長衫,外套一件玄色實地紗「臥龍袋」。頭上戴一頂竹胎亮紗的小帽,帽結子是櫻桃大的一顆珊瑚,帽檐上綴一塊綠如春水的翡翠。左手大拇指上一隻白玉扳指,右手拿一把梅鹿竹的摺扇,扇面上一邊是王麓台的山水,一邊是惲南田的小楷。完全是一生下來就有爵位的「旗下大爺」的打扮。 美中不足的是那根辮子不能重新梳一梳,好在他自己看不見,只低頭看一看前面衣襟,問道:「車套好了沒有?」 「早就在伺候了。」 「咱們走吧!」 出了屋子,原該往南,那司官卻往北走,一面走,一面說:「從提牢廳邊上那道門走吧,近一點兒。」 勝保沒有說什麼,輕搖摺扇,踱著八字步,跟著他走,一走走進一座小院落,驀地站住腳說:「怎麼走到這兒來啦?這是什麼地方?」 「那不有道門嗎?」 門倒是有道門,那道門,輕易不開,一開必有棺材進出。勝保似乎對他的答語不能滿意,正站著發愣,一響碰撞聲,等他回過頭去,剛進來的那道門已經關上了。 於是有人高聲喝道:「勝保帶到!」 北面一明兩暗的三間官廳,當中一間原來懸著竹簾,此時卷了起來,大學士周祖培、刑部尚書綿森,紅頂花翎,仙鶴補褂,全副公服出臨。勝保一見,便有些支持不住,額上冒的汗如黃豆般大。 「勝保接旨!」綿森神色懍然地說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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