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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五


  「就拿何桂清這件案子來說吧,」慈禧太后依然閑閑地,仿佛談家常的那種語氣,「照我看,是辦得太重了一點兒。喪師失地,也不止他一個人,何以就該他砍腦袋?去年夏天從上海押解到京,朝裡有些人幫他說話,有些要嚴辦,我們姐妹也鬧不清誰的理對,誰的理不對。光講理好辦,存著私心,這面一套說法,那面一套說法,把理路搞亂了,事情可就難辦了。當時我就想,倘或何桂清這件案子,由我一個人作主,我一定饒了他,革職永不敘用,也就夠他受的了。可是有好些人說,大局正有起色,一定得要整飭紀綱,才能平定大亂。這話說的是大道理,沒有得可駁的,我們姐妹心裡想饒何桂清的,也辦不到,只好准了『秋後處決』的罪名。本來去年改元,秋決停勾,何桂清還可以多活一年,又有人說,何桂清罪情重大,不能按常例辦理,到底把他綁到了菜市口。朝廷大法,自然沒有得可說的。不過……」

  一轉要說到正題上,慈禧太后偏偏停了下來,好整以暇地,端起康熙窯綠地黃龍的蓋碗,揭開碗蓋,送到口邊,卻又嫌茶不燙,招呼在殿外伺候的太監重換。這一耽擱,別的人倒還好,吳廷棟卻真如芒刺在背,異常局促,因為嚴辦何桂清,他的主張最力,現在看慈禧太后,大有不滿之意,而且又不能冒昧申辯,所以在那料峭春寒的二月天氣,背上竟出了汗。

  喝了一口茶,慈禧太后拿塊絲手絹拭一拭嘴唇上的水漬,接著往下說:「我也是由何桂清這件案子,想到勝保。封疆大吏,守土有責,不能與城共存亡,說是為了整飭紀綱,辦他的死罪,話是不錯,可是人家何桂清到底不過一個文弱念書人,聽見長毛來了,嚇得發抖,也不算是件怪事。倒是勝保——如今什麼年頭兒?他還在學年羹堯,把朝廷當作什麼看了,這不是怪事嗎?這也不去提它,我就有一句話,忍不住要說,什麼叫紀綱?殺何桂清就有紀綱,辦勝保就不提紀綱了?這就是不公,不能叫人心服,也對不起自己的良心。六爺,」她揚一揚頭,高瞻遠矚地看著所有的軍機大臣:「你們大家,看我的話,說得可還公平?」

  「是!」恭王不由得把頭一低:「臣等敬聆懿旨。」

  「我不過說說。」慈禧太后越發謙抑,「你們商量著辦吧!」

  這個釘子碰得夠厲害的,大家都不免生出戒心,只有恭王不同,雖然覺察到慈禧太後話中的鋒鋩,卻不拿它當回事,依然照自己的想法,認為不宜操之過急,且讓勝保在刑部火房中住些日子再說。

  到底是讀過幾句書的,雖在待罪監禁之中,居然不失尊嚴,勝保在刑部火房裡,讀書以消長日。讀的不是怡情養性的詩詞,更不是破愁遣悶的筆記,而是兵書史籍,不但細讀,還點朱加墨,好好用了一番功。

  象他這樣的情形,是所謂「浮系」,僅僅行動失去自由,親友的訪晤,並不禁止。起初因為諭旨嚴厲,看上去就仿佛前年拿問「三凶」那樣,一經被捕,便要處決,大家都還不敢造次去探望,怕惹禍上身。慢慢地,看見情況並不如想像中那樣嚴重;加以恭王的態度,已為外間明瞭,推斷勝保的將來,不會有什麼嚴譴。於是,親友故舊,顧忌漸消,勝保那裡便不冷落了。

  那些訪客中,有的不過慰問一番,有的卻是來報告消息,商量正事的。由於軍機處有消息傳出來,說勝保營中有好些「革員」,假借權勢,為非作歹,為恭王及軍機大臣們所痛恨,所以如吳台朗等人,都不敢露面。但蔡壽祺與勝保脫離關係已久,形跡比較不為人所注意,因而居間聯絡的責任,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他肩上了。

  曾國藩代陳李世忠自請褫職,為勝保贖罪的奏摺到京,是個秘密消息,但也為蔡壽祺打聽到了,特為去看勝保,報告這個「喜訊」。

  「倒是草莽出身的,還知道世間有『義』之一字。」勝保不勝感慨地說,話中是指慈禧太后和恭王負義。

  「恭王倒還好。」蔡壽祺放低了聲音說,「他一直壓著不肯辦。不過究竟其意何居,卻費猜疑。也許是因為『西邊』正在氣頭上,等她消了氣,事情就比較易於措手了。」

  「你是說要等?」勝保微皺著眉說,「要等到那一天?」

  「看曾滌生的那個摺子,批下來是怎麼說?便可窺知端倪。」

  勝保想了想說:「也還得有人說話才好。」

  「有個人應該可以上折言事。」

  蔡壽祺指的是吳台朗的胞弟,掌山東道禦史的吳台壽。勝保也認為這是個理想人選,請蔡壽祺轉告吳台朗,儘快進行。

  「照我看,」蔡壽祺又說,「只要兩個人少說句把話,事情很快就會有轉機。」

  「那兩個?」

  「克帥倒想一想。」蔡壽祺說,「都是河南人。」

  「那……,」勝保答道:「無非商城跟河內。」

  「正是。」蔡壽祺點點頭——「商城」是指大學士周祖培;

  「河內」是指軍機大臣李棠階。

  「哼!」勝保的壞脾氣又發作了,「等著看吧!我偏不買這兩個人的帳。」

  「克帥!」蔡壽祺勸他,「俗語道得好:『在人簷下過,怎敢不低頭?』絳侯曾將百萬兵,一旦失志,不能不畏獄吏,何況這兩個人位高權重!」

  那是指的漢朝開國名將絳侯周勃的典故。勝保桌上正有本攤開的《史記》,周勃的典故就在裡面。他搖搖頭,不以為然,把書拿起來一翻,翻到《陳丞相世家》,傲然說道:「陳平六出奇計,以脫漢離之危,我就不相信我不如陳平。」

  蔡壽祺默然。見他依舊是如此自大自傲的脾氣,心裡頗為失望。這一下,當然也有話不投機之感,略略談了些不相干的話,告辭而去。

  出了刑部,逕自來訪吳台朗,他住在他胞弟吳台壽家,三個人在一起密談,他轉述了勝保的要求。吳台壽麵有難色,但經不住他老兄,一面說好話,一面以長兄的身分硬壓,吳台壽無可奈何,擬了一個為勝保辯冤的奏稿,三個人斟酌了一番,定稿謄正,第二天就遞了上去。

  慈禧太后一看自然非常生氣,但言官的奏摺,她不敢象處理瑛棨的摺子那樣,拿起筆來就批「嚴行申飭」。同時她也奇怪,不知道吳台壽為何上這一個摺子?一年多的工夫,她對禦史科道已經很瞭解,誰是耿直敢言的;誰是喜歡聞風言事的;誰的脾氣暴躁,誰的黨羽最多?從他們的奏摺裡,便可以猜出他們的本意。這吳台壽,在她的記憶中,是個默默無聞的人,現在替勝保說話,是為了什麼?得先查一查清楚。

  把摺子交了下去,恭王發覺自己對勝保的處置態度,確有未妥。遷延不決,啟人僥倖一逞之心,吳台壽的這個摺子,就是最明白不過的例子。再這樣下去,為勝保出力的人,越來越多,豈不是自找麻煩?

  因此,他一面決定了要痛駁吳台壽的所請,並且予以必要的處分,一面改變了過去的態度,把勝保這件案子交給周祖培和李棠階去管。不過,他向李棠階作了這樣的表示:以大局為重!而勝保如有一線可原,不妨酌予從寬。

  李棠階是個相當方正的人,他受了慈禧太后的指責,耿耿於心,這時見恭王授權,自然不會耽擱,立即去拜訪「商城相國」。周祖培以大學士兼領「管理刑部」的差使,辦事極其方便,當時就派了人到刑部去通知,第二天上午,傳勝保到內閣問話。

  刑部司官見是管部的周中堂的命令,不敢怠慢,半夜裡就把勝保喊了起來,帶到內閣,天還不亮,借了聽差、車伕休息待命的一間小屋子,把他禁閉在那裡。一直到近午時分,才開門將他帶了出來。

  一帶帶到周祖培面前,一肚子不高興的勝保,說不得只好大禮參見,周祖培不曾理他,他也就不理周祖培未曾吩咐「起來說話」,管自己起身,昂然站在當地。

  「潘大人的原折呢?」周祖培向左右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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