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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四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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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且,對勝保的感情,恭王也畢竟與人不同。前年勒兵京畿,遙控行在,勝保那一支雜湊的軍隊,到底能予肅順多少威脅,固然難言,但是,恭王卻確確實實因為勝保的態度,增加了信心,同時也表示出有勝保的人馬可以運用,使得那些原來徘徊在肅順與他之間的人,倒向自己這一面。得失成敗,寸心自知,恭王覺得是欠著勝保的情的。 為了這公與私的雙重窒礙,處事一向果斷明快的恭王,在這一件繼「誅三凶」以後,為京裡京外矚目關懷的大案子上,顯得十分黏滯,仿佛竟忘了這件事似地。 他的心情,最瞭解的是文祥和曹毓瑛,然後才數到寶鋆。寶鋆一向以恭王的意旨為意旨,曹毓瑛資格尚淺,進言要看機會,唯有文祥,認為恭王這樣拖延著不是辦法,覺得非要說話不可。 凡是有所主張,他一向措詞緩和而宗旨堅定,他為恭王指出,勝保的被革職拿問,重要的是在一個「問」字。革而不問,就整飭紀綱而言,比「曲予優容」更壞。而且,不問也不行,兩宮太后口中不說,心裡已經不滿,內閣也在等消息,等他們來催問,在面子上就不好看了。 大臣議罪,一向是由重臣會同吏、刑兩部,在內閣集議,審訊勝保,明發上諭上規定由議政王、大學士會同刑部辦理,更是非同小可的事。不管如何,議政王應先召集會議,才是正辦。所以恭王接納了文祥的意見,諮會內閣,定期集議。 事先,當然有一番私底下的接觸,恭王得到報告:大學士周祖培和軍機大臣李棠階,態度都很激烈,已經有了表示,非嚴辦勝保,不足以伸國法。 「這是為什麼呢?」恭王皺眉問道,「莫非……?」 寶鋆說話向來無保留,大聲接口:「河南人嘛!勝克齋在河南搞得太不象話了,周、李兩公,不如此表示,對他們的老鄉,怎麼交代?」 這倒是心直口快,一語破的,恭王心裡有數了。所以在內閣會議的那一天,盡讓周祖培和李棠階痛斥勝保,先教他們泄了憤再說。 「總而言之,言而總之一句話,」周祖培拍著桌子說:「象這樣縱兵殃民,貪污瀆職,辜負朝廷的統兵大員,百死不足蔽其辜!」 「芝老說得是。」恭王胸有成竹地徐徐發言,附和之後,陡然一轉,「不過,俗語說得好,『投鼠忌器』,勝保已經在刑部獄中,隨時可誅。我想——我們還是先撇開勝保來談吧!」 周祖培一楞,不知道撇開勝保,還有什麼人、什麼事要扯在這件案子裡來談? 廟堂之上,不便說什麼不夠冠冕堂皇的,遷就現實的話,於是撇開勝保這個人,談他所隱匿的財產。這件事歸寶鋆管,他象聊閑天,談新聞似地,把多隆阿奉旨查抄的情形,以及從他處得到的消息,勝保在誰那裡可能隱匿了些什麼財產?派什麼人搜查?用什麼方法?諸如此類,娓娓言來,雖嫌瑣碎,聽來倒也有些趣味。 第一次集議,就這樣糊裡糊塗結束了。不多幾天,兩江總督曾國藩的一道奏摺,為恭王和他的同僚,帶來了新的困擾和憂慮——勝保在苗沛霖以外,又下了一著狠棋。 曾國藩的奏摺中說:江南提督李世忠上書,願意褫奪自己的職務,為勝保贖罪。這是件異想天開的事,而以前方的一個武官,干預朝廷處置獲罪大臣的威權,不但冒昧,而且荒唐。照道理說,在曾國藩那裡就應該受到一頓申斥,可是曾國藩未作處置,據實代奏,只略略聲明他所以代奏的原因是:「不敢壅于上聞。」 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,在瞭解李世忠與勝保的關係的人看,其中大有文章。曾國藩的意思是表示,如果不為李世忠代陳他的請求,可能就會有麻煩,而這個麻煩是連他這個節制四省兵權的兩江總督都料理不了的,所以「不敢壅于上聞」。 「你們三位先商量商量!」恭王把奏摺交給了文祥、寶鋆和曹毓瑛,搖著頭說:「我頭痛得很!」 他們那三個人又何嘗不頭痛?聚在一起,把曾國藩的那道奏摺,反復看了幾遍,不知如何批答。 終於,文祥說了這麼一句:「我看,李世忠的用意,也不盡是報私恩,有個替勝克齋表功的意思在內。」 寶鋆不甚明白他的意思,曹毓瑛卻大有領悟,連連點頭:「這看得深了!」 「怎麼呢?」 「咸豐八年九月,勝克齋招降李世忠,裨益大局,確非等閒。那時李世忠不叫李世忠,叫李昭壽。」 李昭壽原是撚匪,與洪軍合流,在長江北岸的滁州、六合一帶與官兵作戰。咸豐八年秋天,李秀成與陳玉成合力穩定了長江北岸,進窺皖北,滁州交李昭壽防守。他部下的紀律極壞,而且不是洪軍的嫡系,所以陳玉成一向輕視他,使得李昭壽起了異心。 於是勝保設法俘獲了他的全家,相待極厚,李昭壽考慮了切身利害,獻出滁州城,接受了勝保的招降。奏報到京,賞給二品花翎,賜名世忠,授職總兵,仍舊讓他駐軍六合一帶。 「從那個時候起,江甯的洪軍與皖北不能連成一氣,未始不是李世忠阻隔之功。這論起來,也算是勝克齋的功勞。」 「但要挾制朝廷就不對了!」文祥皺著眉說,「李世忠只怕也是第二個苗沛霖,聽說那一帶的土匪鹽梟,都出入其門,李世忠的外號叫做『壽王。」 「那,」寶鋆驚訝地說,「不又要造反了嗎?」 其餘兩個人都不作聲。好久,文祥握著拳,神色痛苦地說:「決不能把李世忠逼反了!其中關係,太大,太大!」 這樣,自然而然就提出了一個結論,只有安撫一法。但批答的諭旨,甚難措詞,寶鋆便指著曹毓瑛說:「琢如,這非你的大手筆不可。」 「等見了王爺再說吧!」曹毓瑛答道,「怕在諭旨以外,還得有別的佈置。」 「對!」文祥深深點頭,「談了半天,琢如這句話很有用。 走,咱們上鑒園去。」 到了大翔鳳胡同鑒園,恭王正在宴客,特為告個罪離席,在小書房裡接見密談。一路來,文祥已成竹在胸,此時便從容地提出了他的辦法。 「安撫固為勢所必然,但這個奏摺不必急著批。」 「對了!」恭王不由得插了句嘴,「這個宗旨好,先讓李世忠存著一分指望,咱們再從長計議。」 「是。」文祥接著他自己的話說,「琢如以為還得有別的佈置,這是老謀深算的話。我看,今天就用六爺的名義,先給曾滌生去封信。」 「信上怎麼說?」 「李世忠所請,決不可行。讓他善加安撫,而且,」文祥加重了語氣說,「要嚴加防備!」 「好!」恭王立即作了決定:「就請琢如辛苦一下子,在這兒寫了就發。」 因為決定了把李世忠的請求,暫時擱置,所以第二天早晨在養心殿見兩宮太后時,恭王便根本不提這件事。而慈禧太后偏偏記得,等把其他的章奏處理完畢,她和顏悅色地問:「好象曾國藩還有一個摺子,那個李世忠怎麼啦?」 「這是個麻煩。」恭王使勁搖著頭。 「麻煩可也沒有辦法。到底該怎麼辦,總得有個下文。」慈禧太后轉臉看著慈安太后問:「姐姐,你說是嗎?」 「我,」慈安太后歉意地笑著答道,「我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兒哪!」 慈禧太后對李世忠的出身,以及目前的情形也不甚明白,趁此機會看著文祥說道:「你一定清楚,給講一講吧!」 文祥便出班奏答,把勝保招降李世忠的經過,扼要地說了一遍,然後提到他的現況:「李世忠目前駐紮六合,那裡的鹽課、厘金都歸他收了用,這麼優容他的原因,就是要教他感恩圖報,別學苗沛霖的樣,絕了那顆降而複叛的心。李秀成去年十一月帶了三十萬人,從江西到皖北,分兵南下,想從背後打曾國荃,替江寧解圍,如果李世忠變了心,投了過去,舉足重輕,大局會起變化。」 「那就得跟他說好的羅?」 慈禧太后這句話中,自嘲的意味十足,恭王覺得臉上有些發燙,便接口答了句:「『小不忍則亂大謀』,兩位太后聖明。」 看見恭王面有窘色,慈禧太后不斷點頭,作為安慰,但她有她的看法,卻依然說了出來。 「我常常在想,」慈禧太后辭色雍容地,用她那特有的,清脆而沉著有威的聲音說:「京裡京外那麼多的人在辦事,說到頭來,就歸咱們君臣幾個拿主意,事情,不一定樣樣都能辦通;人,不見得個個都能心服,只要咱們自己良心上交代得過去,也就管不得那許多了。六爺,你說是這話不是?」 「聖母皇太后見得是。」恭王把垂著的手舉了起來,指著自己的心說:「臣也就是憑一顆心,報答天恩祖德。」 「是啊!可就是怎麼才對得起自己良心呢?我看,只有一個『公』字。」 她停了下來,以沉靜的眼光環視每一個軍機大臣,令人有不怒而威之感,配合著她那兩句語意深沉的話,不由得都惴惴然,不知她有什麼責備的話要說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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