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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三


  其實他身邊就多的是狐假虎威的勢利小人,只是看他的老虎皮將被剝奪,紛紛四散,各奔生路。象吳台朗和蔡壽祺這班人,只是無路可投而已。不過既然還有倚附勝保之心,自然休戚相關,所以盡這一日逗留的機會,自早盤桓到晚,也談了許多知心話。

  這三個人都是滿腹的牢騷,吳台朗是軍前被革的道員,把湘軍的首腦,恨如刺骨;蔡壽祺與劉蓉結了怨家,而劉蓉與曾國藩的關係不同泛泛,所以也大罵湘軍。勝保當然更不用說,他始終輕視湘軍,以為他們的聲名震動朝野,東南仰望曾、李、左、彭等人如長城,無非因為他們善結黨援,互相標榜。

  「著啊!」吳台朗連連拍著自己的腿說,「克帥的話,真是一針見血。即以眼前而論,克帥文武兼資,『三十入詞林,四十為大將』,一向獨往獨來,此雖是豪傑之士的作為,到底吃虧。」

  「也不見得,走著瞧吧!」勝保說了這一句,又扯開他自己,「你再往下說!」

  「再說梅老。」吳台朗手指點點蔡壽祺,「梅老,你那一科得人不盛,吃誇最大。」

  「就是這話羅,『科運』不好。」

  「梅庵是那一科?」勝保問。

  「道光二十年庚子恩科。」

  「這一科,怕就只出了一個貴同鄉萬藕老?」吳台朗是指也是江西德化人的萬青藜。

  「是啊!」勝保也替他們這一科嘆息:「二十年了,就出一個尚書,科運是不好。」

  眼光都落在蔡壽祺臉上,而他搖搖頭不願作答,獨自引杯,大有借他人的酒澆自己的塊壘的意味。他內心也是如此,這兩年秋風打下來,他才真正知道一榜及第的那「同年」二字的可貴。道光二十年的進士,論年資早就應該出督撫了,有督撫做同年,何致於在四川鎩羽而歸?

  於是由於各人所同感的孤獨,對於勝保今後為求脫罪的做法,便集中在援結黨羽,多方呼應這個宗旨上,商定了應該去活動的地區和人物。直到天色微明,方始散去。

  勝保睡到近午方起身,慢慢漱洗飲食,想多挨些時刻,這天便好不走,誰知那押解武官,毫不容情,早就備好了車馬,一遍一遍來催,一交未初時分,硬逼著上路,往東而去。

  走了十幾裡路,但見前面塵頭大起,好幾匹騾子駝著箱籠,迎面而來。走近了互相問訊,才知道那正是多隆阿派人從德興阿那裡,替勝保要回來的行李。

  於是雙方都停了下來。勝保手下的一個親信,保升到正三品參領銜,而實際上等於馬弁的護軍校,名叫拉達哈的旗人,原來奉派護眷進京的,這時一起押運行李而來,走到勝保轎前來請安回話。

  少不得要報告一些當時被劫的經過,話說得很嚕蘇,勝保不耐煩了,「反正你當的好差使;」他冷笑著打斷他的話,「這會兒我也沒工夫聽你的!你倒是說吧,現在怎麼樣了?」

  「多大人派了人去,辦了好大的交涉,把八駝行李拿回來了。」

  「東西少不少啊?」

  「大概不少什麼。」

  「怎麼叫『大概』?到底少了什麼?」

  「就一口箱子動了。其餘的,封條都還貼得好好的。」

  「那一口箱子?」勝保急急問道:「箱子不編了號了嗎?」

  「是第一號那一口。」

  還好!勝保頗感安慰。第一號箱子裡的東西,不值什麼錢。裝箱的時候有意使其名實不符,號碼越前越是不關緊要,這小小的一番心思,還真收了大效用。但是,再值錢也不過身外之物,所以他緊接著又問:「人呢?」

  「幾位姨太太帶著丫頭,都還住在蒲州城裡,等大帥到了一起走。」

  「喔!」勝保終於把最要緊的一句話問了出來:「呂姨太還好吧?」

  問到這一句,拉達哈的臉色,比死了父母還難看,只動著嘴唇,不知在說些什麼?

  「怎麼啦?」勝保大聲喝問,「沒有聽見我的話?我問呂姨太!」

  「叫,叫德大人給留下了。」

  「啊!」勝保在轎子裡跳腳,摘下大墨鏡,氣急敗壞地指著拉達哈問:「他怎麼說?」

  「德大人的話很難聽。」拉達哈囁嚅著,「大帥還,還是不要問的好。」

  「混帳!我怎麼能不問。」

  「德大人說……,」拉達哈把頭低著,也放低了聲音,「他說,呂姨太是逆犯的老婆,他得公事公辦!」

  這「公事公辦」四個字,擊中了勝保的要害。明知德興阿會假「公」濟「私」,也拿他無可如何。於是頹然往後一靠,什麼事都懶得問了。

  這樣,過了好幾天,才能把想念呂姨太的心思,略略放開。在山西過了年,本想多留幾日,經不住朝廷一再催促,過了年初七只得動身。正月底到京,隨即送入刑部。主辦司官接收了多隆阿奉旨拿問解京的諮文,把勝保交給了「提牢廳」,暫且在「火房」安頓。關門下鎖,已有牢獄之實,這下勝保才真的著慌了。

  這一關關了好幾天也沒有人來問,只教他「遞親供」,在無數被參劾的罪名中,他只承認了一條:隨帶營妓。

  「親供」是遞上來了,而且軍機處已根據刑部的奏報擬旨「派議政王、軍機大臣、大學士會同刑部審訊,按律定擬具奏」,但恭王遲遲未有行動,因為投鼠忌器,顧慮甚多。

  在勝保未到京以前,他們預定的營救計畫,即已發動。一馬當先的是西安將軍穆騰阿和陝西巡撫瑛棨會銜的奏摺,用六百里加緊飛遞。奏摺送到,慈禧太后已經歸寢。因為在傳遞順序上,屬於第一等緊急,內奏事處絲毫不敢耽擱,夜叩宮門,由安德海接了折,再去敲開慈禧太后的寢宮,把黃匣子送了進去。

  這時慈禧太后,雖只有一年兩個多月的聽政經驗,可是對內外辦事的程式,已經非常熟悉。看到是穆騰阿和瑛棨會銜,並用六百里加緊呈遞的奏摺,不由得大吃一驚,失聲而呼:「莫非多隆阿陣亡了?」

  這不怪她如此想,因為倘是緊急軍報,則應由主持軍務的欽差大臣多隆阿奏報,駐防將軍和督撫會銜的奏摺,除非呈報統兵大員或者學政出缺,不得用六百里加緊。因此,她直覺地想到了多隆阿有何不測。那知拆開來一看,說的竟是「直隸軍務吃緊,請飭勝保前往剿辦。」

  「混帳東西!」慈禧太后氣得把奏摺摔在地上。

  這種情形,安德海難得見到,但奏摺摔在地上,不能不管,悄悄兒把它拾了起來。正不知如何處置時,慈禧太后有了指示。

  「拿筆來!」

  安德海答應著,取來朱筆,她親自批了八個字:「均著傳旨嚴行申飭。」然後命他立即送還給內奏事處。

  第二天一早,軍機章京接了折回到軍機處,自然先把最緊急的放在上面,送到恭王那裡拿起來一看,也有啼笑皆非之感。不過,他比慈禧太后要冷靜些,得先要跟同僚把穆騰阿和瑛棨會銜上此折的用意,推敲個明白,再作道理。

  「穆騰阿是勝保的死黨,瑛棨是個糊塗蟲,他必是受了穆騰阿的指使,跟著來碰這個大釘子,何苦?」寶鋆皺著眉說。

  「我是說上這個摺子的用意。難道他們不知道,這麼荒唐,會得到怎麼樣兒的一個結果?」

  「那也無非意在報答勝保而已。」

  「不然!」文祥另有看法,「這是『投石問路』,探測朝廷的意旨。倘或批駁的口氣鬆動,替勝保說話的人,就一個跟著一個都來了。」

  「不錯,不錯!」在座的人,無不深深點頭。

  「那就擬旨痛斥吧!」恭王作了決定。

  這道「嚴行申飭」的上諭,由內閣明發。京裡京外受了勝保活動的人,一看風色不妙,便都觀望不前。可是間接也有消息傳到恭王耳朵裡,說是勝保所招降的那批人,不懂得什麼為國為民的大義,只知道對勝保感恩圖報,倘或處置失宜,操之過急,只怕會激出變故,那一來,大局就更棘手了。

  掌權一年多以來,恭王的宗旨依然是穩定局勢為第一,對於苗沛霖尚且可以委屈求全,只要他能受羈縻,那怕就在壽州一帶做「土皇帝」,也可以容忍,然則因為勝保而激起意外的變故,自然是他所引以為切戒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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