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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二


  勝保又是一揖,感激不已:「故人情重,何以克當?」他又問:「聽說你在蜀中,近況如何?」

  「我的遭際,也跟克帥一樣委屈。」

  「怎麼?」勝保反替他難過,「駱籲門總算是忠厚長者,何以你也受委屈?」

  「唉!一言難盡!」

  不僅是一言難盡,也還有難言之隱。燈下杯酒,細敘往事,蔡壽祺當然有些假話。他是咸豐九年夏天出京的,出京的原因,無非賦閑的日子過不下去,想到外省看看機會,從軍功上弄條升官發財的路子出來。他的打算是由山西入關中,再到四川,然後出三峽順流而下,如果沒有什麼機會,便回江西,在家鄉總比在京的路子要寬些。

  於是以翰林的身分,一路打秋風弄盤纏,走了一年才到四川。四川不設巡撫,只有總督,這時的總督黃宗漢,因為在兩廣總督任內與英國人的交涉沒有辦好,正革職在京,由成都將軍崇厚署理川督。崇厚雖是旗人,卻謹慎開明,對蔡壽祺那套浮誇虛妄的治軍辦法,不甚欣賞。於是他弄了幾百兩銀子的「程儀」,由成都到重慶,準備浮江東下。

  在重慶得到消息,陝西巡撫曾望顏調升川督。蔡壽祺跟曾望顏是熟人,便留在重慶不走,等曾望顏到了任,他也在第二年三月裡,重回成都。那時一方面有雲南的土匪藍朝柱竄擾川南富庶之區,一方面又有石達開由湖北窺川的威脅,於是蔡壽祺大上條陳,以總督「上客」的身分,把持公事,頗為招搖。不久,曾望顏被革了職,仍舊由崇厚署理,參劾蔡壽祺,奉旨驅逐回籍。又不久,川督放了駱秉章。

  駱秉章字籲門,雖是廣東人,與湘軍的淵源極深,入川履任時,把湘軍將領劉蓉帶了去,信任極專,以一個知府,保薦為四川藩司。劉蓉看見奉旨驅逐回籍的蔡壽祺,依然逗留成都,私刻關防,招募鄉勇,十分討厭,便老實不客氣提出警告:蔡壽祺再不走,他可真要下令驅逐了。

  當然,蔡壽祺對他的本意是有所掩飾的,他有一套冠冕堂皇的說法,把四川看成他的家鄉一樣,急公好義,所以忘掉該避嫌疑。遭當道所忌,正由於他的任事之勇。一面說,一面不斷大口喝酒,就仿佛真有一肚皮的不合時宜,要借酒來澆一澆似地。

  「天下事原是如此!」勝保也有牢騷,「急人之難,別人不記得你的任事之勇,用不著你的時候,就說你處處攬權。去他的,我才不信他們那一套。」

  「克帥!」蔡壽祺忽然勸他,「大丈夫能屈能伸,此時務宜收斂。等將來複起掌權,有仇報仇,有冤報冤,也還不晚。」

  勝保倒是把他的話好好想了一遍,歎口氣答道:「我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?無奈就是咽不下這口氣。」

  「無論如何要忍一時之氣。」蔡壽祺放低了聲音說:「克帥,你有的是本錢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。」

  這「本錢」兩字,意何所指,勝保倒有些想不透,便率直說道:「梅庵,何謂『本錢』,在那兒?」

  蔡壽祺看了一下,用筷子蘸著酒,在桌上寫了一個字,「苗。」

  「咳!」勝保皺著眉說,「就是從他身上起的禍!」

  「禍者福所倚!只看存乎一心的運用。」

  「啊,啊!」勝保大為點頭:「運用之妙,存乎一心!』這話,見教得是。」

  「還有,」蔡壽祺說了這兩個字,接著又寫了一個字:「李。」

  勝保又點點頭表示會意,聽他再往下說。

  「擁以自重。」蔡壽祺抹了這兩個字,又寫:「應示朝廷以無公則降者必複叛之意。」

  「嗯!」勝保肅然舉杯,「謹受教。」

  蔡壽祺矜持地把筷子往桌上一丟,身子往後一仰,頗有昂首天外的氣概。勝保卻正好相反,低著頭悄然無語,就這片刻,他已有所決定,但沒有說出口來。

  「梅庵,」他換了個話題,「此行何往?」

  「本想浮江東下,因為想來看看克帥,特意出劍門入陝。」蔡壽祺想了一下說,「『長安居,大不易』,我想先回家看看。」

  「不!」勝保很快、很堅決地表示不贊成,「還是應該進京,才有機會。至於『長安居,大不易』,也是實話。這樣吧,我助你一臂,不過,此刻的我,只能略表微忱,你莫嫌菲薄。」說著,他伸手到衣襟裡,好半天才掏出一張銀票,隔燈遞了過去。

  銀票上寫著的數目是一千兩,蔡壽祺接在手裡,不知該如何道謝?好半天,擠出兩點眼淚,擺出一臉悽惶,搖搖頭說:「叫我受之不可,拒之不能。何以為計?」

  「梅庵,這就是你的迂腐了。要在身外之物上計較,反倒貶低了你我的患難交情。」

  「責備得是,責備得是!」蔡壽祺一面說,一面把手縮了回來,手裡拿著那張銀票。

  接著又談了些各地的軍情,朝中的變動,直到深夜,方始各道安置。勝保在那古廟中獨對孤燈,聽著尖厲的風聲,想起隨營二三十名姬妾,粉白黛綠,玉笑珠香的旖旎風光,真個淒涼萬狀,不知如何是好?

  於是繞室彷徨,整整一夜,把蔡壽祺的那些話,以及自己所打的主意,反復思量,連細微末節都盤算到了。直到天色微明,方始倚枕假寐。不久,人聲漸雜,門上剝啄作響,開出門來一看,隨帶的聽差來報,說那負責押解的武官已從西安回來了。

  「好!」勝保依然是當欽差大臣的口吻:「傳他進來!」

  押解武官就在不遠之處的走廊上,不等聽差來傳,走過來請了個安:「跟勝大人回話,信投到了。」

  「你們大帥怎麼說?」

  「多大人也很生氣,說一定給辦。」

  「喔!」勝保覺得這話動聽,點著頭說:「他倒還明白。可是,辦了沒有呢?」

  「辦了,辦了。已經派人到蒲州去了。」

  「那好。我在這兒等,等他辦出個起落來。」

  「那不必了。」押解武官陪著笑說,「勝大人請想,一路迎了上去有多好呢?」

  這打算原是不錯的,但勝保一則別有用心,正好藉故逗留。再則積習未忘,還要擺擺威風,所以只是使勁搖著頭,掉轉身子,走入屋裡,表示毫無通融的餘地。

  押解武官這時可拿出公事公辦的臉嘴來了,搶上兩步,走到門口向屋裡大聲說道:「跟勝大人老實說了吧,多大人有話:

  聖命難違,請勝大人早早動身,免得彼此不便。」

  如果是在十天以前,有人敢這樣跟他說話,馬上就可以送命,而就在此刻,勝保的脾氣也還不小,「混帳東西!」他瞪眼吹鬍子地罵:「什麼叫『彼此不便』?你給我滾出去!」

  「我可是好話。」

  勝保越發生氣:「滾,滾!你膽敢來脅制我!你什麼東西?」

  這一吵,聲音極大,有個他的文案,名叫吳台朗的正好來訪,趕緊奔進來把那押解武官先拉了出去,略略問了緣由,便又匆匆回進來解勸。

  「真正豈有此理!」勝保還在發威,「我就是不走,看多隆阿拿我怎麼樣?」

  「這不能怪禮帥。」吳台朗說,「那個小子不知天高地厚,衝撞了大帥,犯不著跟他一般見識,回頭我叫他來領責。」

  勝保聽他這一說,不能再鬧了,苦笑著只是搖頭。

  於是吳台朗又走了出去,找著那押解武官,說了許多好話,讓他來替勝保賠罪。費了半天唇舌,總算把他說動了,但有個交換條件,勝保得要立刻啟程。這一下又商量半天,最後才說定規,准定再留一天。

  經過這一陣折衝,勝保雖未占著便宜,可是畢竟有了一個臺階可下,也就不再多說什麼。但經此刺激,他越覺得俗語中「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」這句話,真是顛撲不破的「至理名言」。暗暗咬牙,有一天得勢再起,要把那班狐假虎威的勢利小人,狠狠懲治一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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