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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六


  「五服以內的侄子,又派來當差官,替兩宮太后和皇上進貢,自然是親信。那就好辦了。」

  德祿說著便站定了腳,大有馬上轉回去告訴安德海之意,但吳守備這時反倒不亟亟乎了,「德大爺,」他用商量的語氣說:「我有個主意你看行不行?我們大帥另外交了二百兩銀子給我;有該送炭敬而事先沒有想到的,讓我酌量補送。我打算著,把這二百兩銀子送了給安總管,至於德大爺你這兒……」

  「不!不!」德祿搖著手打斷了他的話,「我是無功不受祿,安總管那兒也不必,你送了他也不肯收,替太后辦事,他挺小心的。我看這麼樣吧,如果你帶得有土產,送幾樣表示表示意思,那倒使得。」

  「土產有的是,只怕太菲薄了。」

  「就土產好,你聽我的話!」德祿想了想又說,「這樣吧,明天安總管要出宮替太后辦事,你下午到他家去好了!我先替你約一約,請他把太后要的衣料,開個單子給你,如果太后另外還有什麼話交代,也在那個時候說給你。」

  「那太好了。承情不盡!不過德大爺,明兒還要勞你的駕,帶我到安總管府上。」

  「這……,」德祿躊躇著說:「我明兒有要緊公事,怕分不開身。可是安總管家你又不認得,那就只好我勻出工夫來陪你走一趟了。」

  如此幫忙,吳守備自然千恩萬謝。回到提塘公所,立刻派人到通州,在漕船上取了幾樣南方的土儀,如紹興酒、火腿之類,包紮停當。第二天早早吃了午飯,守在公所,約莫兩點鐘左右,德祿果然應約而至,兩個人坐了車,繞東城往北而去。

  等一到了安家,德祿託辭有要緊公事,原車走了,這是他有意如此,好避去勾結的形跡。吳守備不知就裡,心中卻還有些嘀咕,怕安德海的脾氣大,或者話會說僵了,少個人轉圜。

  還好,安德海算是相當客氣,看著送來的禮物,不斷稱謝。然後肅客上坐,一個俊俏小廝,用個福建漆的託盤,端來兩碗茶,四碟乾果,茶碗是乾隆窯的五彩蓋碗,果碟是高腳鏨花的銀盆。吳守備心想,這比大帥待客還講究。

  「請!」安德海很斯文地招呼。

  吳守備為了表示欣賞,端著那蓋碗茶不喝,只轉來轉去看那碗上精工細畫的「玉堂富貴」的花樣,一面嘴裡發出「嘖、嘖」的聲音,似乎是想不出適當的話來讚美的神情。

  安德海矜持地微笑著,等他快要揭碗蓋時,才說了句:「茶碗倒平常,你喝喝這茶!只怕外面不容易找。」

  聽到這話,吳守備格外慎重行事了,揭開碗蓋,先聞了一下,果然別有一股清香,便脫口贊了一個字:「好!」又笑著說,「在安總管這兒,我真成了鄉巴佬了。這茶葉真還沒有見過。」

  「這叫『君山茶』,是上用的。」

  「上用」就是御用,吳守備聽到這一句,不由得把身子坐正了,看著安德海,希望他再說下去。

  「前幾天,湖南惲巡撫才專差給太后進了來。一共才八罐,太后賞了我兩罐。今天是頭一回打開來嘗。」

  「那可真不敢當了。」吳守備受寵若驚地說,接著便喝了一口,做出吮嘴咂舌的姿態,真像是在品嘗什麼似的。

  「這樣吧,我算是回禮,分一罐兒這個茶葉,勞你駕帶回去,讓你們大帥也嘗嘗。他當然喝過君山茶,不過,不見得有這麼好。」

  這是給了吳守備一個誇耀表功的機會,自然不必推辭,便站起身來,笑嘻嘻地說:「那我就替我們大帥謝謝安總管了。」

  於是安德海叫小廝取來一個簇新如銀的錫罐,巨腹長頸,紅綢子封著口,約莫可容兩斤茶葉,蓋上和罐腹都鏨出「五福捧壽」的圖案,另外貼一張鮮紅的紅紙條,正楷四字:「神品貢茶」。安德海不是胡吹,這罐茶葉,無論從那一點看,都是湖南巡撫惲世臨進貢的御用之物。

  這一番酬酢,主客雙方都感到極度的滿意,也就因為這一番酬酢,片刻之間成了交情極厚的老友。安德海說話,盡去棱角,十分懇切,拿出一張單子來交給吳守備說:「最好全照單子上辦。如果趕不及,先把春天夏天用得著的進了來,別的隨後再說。」

  吳守備把單子約略看了一下,品目雖多。好在時間上有伸縮的餘地,也就不礙,於是把單子收好,放在小褂子的口袋裡,還伸手在衣服外面拍了兩下,深怕不曾放妥會得掉了。

  「另外還有件事兒。」安德海朝左右看了一下,湊近吳守備,放低了聲音說,「是太后娘家的來頭,我還不十分清楚,太后交代,讓你們大帥給瞧著辦。」

  「喔!」吳守備睜大了眼,「請吩咐。」

  「有個姓趙的候補知縣,叫趙什麼來著?」他從靴頁子裡,掏出由德祿轉來的那份節略看了又看說,「喔,叫趙開榜。原來在你們大帥那裡辦稅差,出了紕漏要抓他,曾經奏報有案。現在大亂已平,朝廷寬大為懷,好些個有案的,都開複了處分,趙開榜大概也動了心,走了太后娘家的路子,想求個恩典。太后的意思,候補知縣的官兒太小了,沒有法子交給軍機去辦,讓你們大帥上個摺子才好批。」

  這一大片話,從頭到底,吳守備只有最後一句不明白,「請問安總管,」他說,「我們大帥那個摺子上說些什麼?」

  聽得這一問,安德海啼笑皆非!千里來龍,到此結穴,就在這句話上,這句話不明白,前面的都算白說。這原是只可意會的一回事,直說出來便沒有意味,也減弱了從窺伺意旨中,自動發生的說服力量,所以安德海特為反問一句:「你看呢?」

  這是有意難人!吳守備有些緊張,把他的話從頭想了一遍,終於明白了。原是不難明白的事,吳守備深深自責,這樣子不夠機敏,如何能辦大事?

  「是這個樣,」他敲敲太陽穴,「讓我們大帥給他保一保。

  安總管,是這個意思嗎?」

  安德海平靜地點一點頭:「我看太后也就是這一個意思。

  反正你回去一說,你們大帥一定明白。」

  「是,是!我一回去,馬上當面稟報上頭。」

  「好!」他把手裡的節略遞了過去,「這玩意是太后交下來的,你帶回去吧!」

  因為是慈禧太后交下來的,吳守備便雙手接了過來,折疊整齊,與蘇繡衣料的單子放在一起。

  「安總管如果沒有別的吩咐,我就告辭了。」

  「你請等一等。」

  安德海進去了好半天,拿出一個鼓了起來的大信封,封緘嚴固,但封面上什麼字也沒有。這是他從內奏事處抄出來的,所有奏劾吳棠的摺子的事由及處置經過。遞到吳守備手裡,又交代了幾句話:「這個信封,請你當面遞給你們大帥。我沒有別的意思,只因為你們大帥是太后特別提拔的人,我在太后面前當差,兼承太后的意思,對你們大帥,自然跟對別的督撫不同。」

  吳守備猜想其中是極緊要的機密檔,越發慎重,把它緊緊捏在手裡,不斷稱「是」。

  送走了吳守備,安德海回想著他那受寵若驚,誠惶誠恐的神氣,十分得意。他相信經吳守備的一番渲染,吳棠一定信他的話是太后的授意,豈有不立即照辦之理?看樣子這筆財是發定了。

  當然,那是過了年以後的事。等吳守備離京不久,各衙門都封了印,大小官員收起公事,打點過年。這年因為金陵一下,「大功告成」,過年的興致特別好,同時南北交通,可說完全恢復,蘇浙兩省有親戚在京的,紛紛前來投靠。崇文門肩摩彀擊,格外熱鬧。四郊農民,趁著農閒時節,也都手提肩挑,要趕年下來做筆好生意,順帶備辦年貨。越發烘托出一片升平盛世的景象。

  唯一的例外是軍機處。軍機大臣和章京,是連大年初一都要入直的,不過封了印以後,例行公事都壓下不辦,僅僅處理軍報以及突發而必須即時解決的事件,比較清閒而已。

  對一年忙到頭的軍機章京來說,這幾天就算最舒服的時候,不特公務清閒,而且所獲甚豐。外省的「冰敬」以外,恭王和那些入息優厚的大臣,象戶部、工部的堂官,內務府大臣,還有兼領「崇文門監督」的額駙景壽,看關係深淺,都有或多或少的饋贈,作為「卒歲」之資。至於宮中年節對侍從近臣的賞賚,軍機章京照例也有一份。特別是簡在「後」心的那幾個紅章京,常有格外的恩典,尤其教那些為要帳、要債的所包圍的窮京官羡慕。

  京官最窮的是兩種人,翰林和禦史。翰林有紅有黑,不走運的翰林,開門七件事,件件要賒帳,如果一年大大小小的「考差」,一個都撈不到,那到了年下的日子就難過了。一年三節結帳,端午節和中秋,都還有托詞:「得了考差,馬上就給」,一交臘月什麼考試都過了,那裡還有當考官的差使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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