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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五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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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算是安德海自己琢磨出來的,「交通外官」的訣竅。想到就辦,第一步是到內奏事處查檔,把歷年來參劾吳棠的奏摺,都摘錄了事由,或「留」或「交」,一一說明。「留」是留中,不必再問,「交」是交到了軍機處,自然還有下文,得要往下再查。好在「交」的不多,很快地都查明白了。 這時德祿也有了回話,趙四願意照辦,但銀子一時還湊不齊,好在等托好了吳棠,奏報到京,一來一往也得一兩個月的工夫,到那時一定籌足了數目送上來,不會耽誤。安德海心裡明白,這是托詞,趙四要等有了真憑實據,才肯付款。照這樣看,就全在自己了,有辦法,還有上萬的銀子進帳,否則就只是這一千兩。 過年只有半個月了,快到「封印」的那幾天,大小衙門,無不格外忙碌。各省的專差,也絡繹到京,年下的「公事」與平日不同,第一樣是「進貢」,都歸內務府接頭;第二樣是「送節禮」,王公大臣的府第,特別是恭王府,真個其門如市,大致各省凡是要進貢的特產,恭王那裡照樣有一份;第三樣是「送炭敬」,翰林、禦史,不管事的各部司員,那些窮京官,全靠各省督撫司道,按時脂潤,夏天「冰敬」,冬天「炭敬」,名目甚多,數目不一,看各人的力量、身分、交情而定。最闊的是閩浙總督左宗棠送工部右侍郎潘祖蔭的「炭敬」,每年照例一千兩,這因為當年官文參劾駱秉章「一官兩印」,左宗棠獲罪,是潘祖蔭所力救的緣故。 當然,還有些饋贈,近乎賄賂,或者另有作用,贈者受者都諱言其事的,吳棠就是這樣。為了報答慈禧太后的特達之知,逢年過節,必有上萬銀子送到方家園「照公府」。巧得很,他派的差官到方家園時,恰好安德海在那裡「傳懿旨」,一談起來,那差官自然知道慈禧太后面前有這麼個得寵的太監,頓時肅然起敬,說了許多恭維仰慕的話。 安得海覺得這意外的邂逅,也有不巧的地方。如果事先知道有這麼個差官到京,可以經過德祿的安排,裝一番場面,使他望之儼然,說話就比較顯得有力量。現在憑空要把自己的架子裝點起來,倒是件不容易的事。 因此,他一面聽那差官在恭維,一面在心裡轉念頭,想來想去總覺得先要用個什麼手段,把他唬住了,下面的戲才好唱。 於是他先按兵不動,甚至連那差官的住處都不問。等從方家園回宮,他在路上想好了一條移花接木之計,他告訴慈禧太后,說吳棠的差官遇見了他,異常高興,那人正不知如何來找他。 「找你幹什麼」慈禧太后訝然相問。 「也不是他找奴才,是吳棠有一番孝心要上達,叫他找著了奴才轉奏給主子聽。」 「喔,」慈禧太后很感興趣地問:「吳棠有什麼話?」 「吳棠說,太后的恩典,天高地厚,不知怎麼樣報答?除了照例的貢品以外,太后想吃點兒什麼,用點兒什麼,儘管吩咐下去,他盡心盡力辦了來孝敬太后。」 「難為他,算是個有良心的。」 就這一句話,不能達成他的效用,所以安德海便慫恿著說:「難得他這番孝心,主子倒不可埋沒了他。」 慈禧太后想了想,隨口說了句:「『蘇繡』不是挺有名的嗎?看有新樣兒的衣料沒有?」 「是!奴才馬上傳旨給他。」 有了太后的這一句話,安德海便是「口銜天憲」了!按著規矩來辦,先到敬事房傳旨「記檔」,接著派一個蘇拉到內務府通知,傳喚漕運總督衙門的差官,第二天一早到隆宗門前來聽宣懿旨。 那是「官面」上的一套,另外他還有一套。找到德祿,悄悄囑咐,要他設法把那傳喚的差使討了下來。這件事不難,德祿回到內務府,不須稟明司官,找著被派去傳喚的同事,私底下就把那個差使討過來了。 到了兵部街提塘公所,尋著那名差官,德祿交代了公事,那差官大為緊張,「請教,」他問,「不知道是什麼事兒?」 德祿歉意地搖搖頭:「那可誰也不知道了。再老實說一句吧,這種事兒,我們內務府也是第一次遇見。那當然是因為『上頭』對你們吳大人,另眼看待的緣故。」 「是,是!」聽得這句話,那差官放了一半的心,為了想多打聽些內廷的情形,他跟德祿大套交情,彼此通了姓名、職銜,這差官自道姓吳,是個漕標的記名守備。 德祿也是有意結納,出以誠懇謙虛的態度,頗有一見如故之感。他為吳守備說了許多宮內的規矩禮節,附帶也大捧了安德海一番,說慈禧太后對他,言聽計從,最後還加了句:「什麼事兒你只聽他的,准沒有錯!」 吳守備自然深深受教。第二天一大早到內務府,由德祿領著,到了隆宗門外,找間僻靜的朝房,德祿把他一安頓下來就先走了。殿閣巍巍,氣象森嚴,吳守備第一次深入大內,怕錯了規矩,一步不敢亂走。這樣等了有個把時辰,不見德祿來招呼,心裡正焦灼不安時,一個拖著藍翎的侍衛走了進來,神色凜然地揚著臉問道:「你是幹什麼的?」 「我是漕運總督衙門的差官,來聽宣懿旨。」 「誰帶你進來的?」 「內務府的德祿德老爺。」 「德祿?」那侍衛皺著眉,斜著眼想了想:「沒有聽說過這個人。」 「是,是,安總管派人來通知的,說到這兒來等。」 「喔,喔,」臉色和聲音馬上不同了,「原來是安總管,那就不錯了。你等著吧,他的事兒多,只怕還得有一會兒才能來。」 說完,那侍衛管自己走了。吳守備算是又長了一層見識,原來安德海在宮裡有這麼大的氣派!這個長得象個小旦似的太監,真正不可以貌相。 這樣又等了好一會,終於把安德海等到了。他是由德祿陪著來的,吳守備一眼瞥見,慌忙迎了出去,遠遠地就垂手肅立,等他走近了,親熱而恭敬地叫一聲:「安總管!」 「喔,原來是你。」安德海看著他點一點頭,管自己走了進去,往上一站,說一聲:「有懿旨!」 吳守備從未有過這種經驗,也不明了這方面的儀注,心裡不免著慌,便有些手足無措的神氣,德祿趕緊在他身邊提了一句:「得跪下接旨!」 等他直挺挺地跪了下來,安德海不徐不疾地說道:「奉慈禧皇太后懿旨:著漕運總督吳棠,採辦蘇繡新樣衣料進呈。欽此。」念完了又說一句:「你起來吧。」 吳守備不勝迷惘,站起身來把安德海口傳的旨意,回想了一遍,開口問道:「請安總管的示下,太后要些什麼樣的蘇繡衣料?」 「那可不知道了!」安德海慢吞吞地,撇足了京腔,「上頭交代的就這一句話,你回去告訴你們大帥,讓他瞧著辦吧!」 說完,甩著衣袖,揚長而去。 吳守備望著他的背影發愣,想上去拉住他問個明白,卻又不敢。回過頭來一見德祿,不由得哭喪了臉,「我的德大爺,你看這差使怎麼辦?」他微頓著足說,「也不知道要什麼花樣,什麼顏色,什麼料子?還有,到底是要多少呢?不問明白了,我回去跟我們大帥怎麼交代?」 「你別急,你別急!」德祿拍著他的背安慰,想了想,作出濟人于危的慷慨神情:「你等著,我替你去問一問。」 這一下,吳守備真個從心底生出感激,一揖到地:「德大爺,你算是積了一場陰德。」 德祿謙虛地笑了笑,匆匆離去。這樣又等了有半個時辰,才見他回來,招一招手,等他走了過去,便一路出宮,一路低語。 「安總管的話也不錯,傳旨向來就是這個樣,上面怎麼說,怎麼照傳,多一句,少一句,將來辦事走了樣,誰也負不起這個責任。不過……」 德祿是有意頓住,吳守備便急急追問:「不過怎麼樣?德大爺,你老多開導。」 「太后的意思,安總管當然知道。不過,在御前當差,第一就是要肚子裡藏得住話,不然,太后怎麼會相信?怎麼會言聽計從呢?」 「是,是!」吳守備欣然附和。他心裡在想,只要安德海能知道太后的意思,事情就好辦了,且先聽德祿說下去,再作道理。 「安總管說,上頭對你們大帥另眼看待,除了多少年以前,雪中送炭的那一檔子事兒以外,當然還有別的道理,也有許多話想要叫你們大帥知道,可就是一樣,得要見人說話。」 「請問,怎麼叫見人說話?」吳守備問道,「難不成是說,非我們大帥到京裡來了,安總管才能說嗎?」 「這倒也不是。」德祿遲疑了一會才說,「老實告訴你吧,安總管是不知道你老哥的身分,不敢跟你說。」 「那,那……」吳守備頗有受了侮辱的感覺,卻又不知如何辯白以及表示自己的不滿?所以訥訥然不能畢其詞。 「這不是安總管看不起你老哥。」德祿暗中開導他:「他不知道你在你們大帥面前,到底怎麼樣?你也是官面兒上的人物,總該知道,有些話是非親信不能說的!」 吳守備這時才恍然大悟,繼以滿心的歡悅,因為得到了一個絕好的立功自見的機會。各省的差官為長官辦私事,無非跟王公大臣府第的「門上」打交道,只有自己結交上了慈禧太后身邊的安總管,為「大帥」與深宮建立了一條直通的橋樑,這是何等關係重大的事!回到清江浦,怕大帥不另眼看待? 福至心靈,他的表現不再是那種未曾見過世面,動輒張惶失措的怯態了,用很平靜自然的聲音說:「德大爺,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我們大帥的親信?不過,大帥的上房裡我常去,我管大帥夫人叫二嬸。」 「呀!」德祿大出意外,「原來你是吳總督的侄子?」 「是。」吳守備說,「五服以內的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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