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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二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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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到起更,六宮下鑰,安德海便趁這空檔,向屬下的太監,悄悄囑咐了一番,從後門溜出長春宮,迤邐而至內務府後身,西華門以北的地方。那裡有一排平房,作為內務府堆積無用雜物,以及吏役值班食宿之處,西六宮的太監也常在那裡聚會消遣。等他推進門去,只見屋裡生著好大一個火盆,桌上有酒有菜,還有幾個素來跟他接近的太監和內務府的筆帖式,散坐在四周。一見他到,紛紛起身招呼,看樣子是專等他一個,安德海心裡歡喜,對德祿的詞色便大不相同了。 「來吧,來吧!喝著,聊著!」安德海一面說,一面把腿一抬,老實不客氣高踞上座,順手把帽子摘了下來,往旁邊一伸,有人巴結他,慌忙接了過去,放在帽架上。 這算是做太監的,一天最輕鬆的一刻,但得有頭有臉的「人物」,才有資格在宮門下鑰之後,到這裡來喝喝酒,聊聊天,推幾方牌九,擲兩把骰子。可是也不能太肆無忌憚,鬧出事來,處分極重。 這天因為有事談,不賭錢。起初談的也不是「正事」,想到那裡,聊到那裡,真正是「言不及義」。這不盡關乎太監的智識,而是他們的秉性與常人不同,天生就歡喜談人的陰私,最通行的話題是談宮女,誰跟誰為了一隻貓吵架,誰偷了誰一盒胭脂,誰臉上長了疙瘩,甚至於誰的月經不調,談來無不津津有味。若是那個宮女認了那個太監做「幹哥哥」,更是一件談不完的新聞。 就這樣胡言亂語耗了有個把時辰,德祿向安德海使了個眼色,趁大家正在談放出宮去的雙喜,特為進宮來叩見慈安太后,談得十分起勁時,兩個人一先一後,溜了出來,在廊上密語。 「有個土財主,也不怎麼有錢,想弄一張太后賞的『福』字,肯出四十兩銀子。」 「就為這個啊?」安德海訝然相問,毫不掩飾他的失望的態度。 「這不相干!能辦就辦,不能辦就算了。」 「不是不能辦。」安德海說,「我不少這四十兩銀子花。」 「那就說正經的吧!」 德祿所說的「正經」事,是為人圖謀開複處分。有個姓趙的候補知縣,在咸豐九年分發江蘇,奉委辦理厘捐,第二年閏三月,洪軍十余萬猛撲「江南大營」,官軍四路受敵,提督張國梁力戰不支,與欽差大臣和春退保丹陽,在城外遇敵,官軍因為欠餉緣故,士氣不振,一戰而潰,張國梁策馬渡河,死于水中。和春奪圍走常州,督兵迎戰受了重傷,死在無錫滸墅關。 「江南大營」就此瓦解,常州、蘇州,相繼淪陷,於是由蘇而浙,東南糜爛。地方官吏死的死,逃的逃,倒楣的自然不少,但也有混水摸魚,就此發了財的,那姓趙的候補知縣,就是其中之一。 辦厘捐並無守土之責,姓趙的原可到新任兩江總督曾國藩的「安慶大營」去報到,聽候差遣。只以他原有一件勒索商民的案子在查辦之中,同時還有十幾萬銀子的厘捐,未曾解繳,所以不敢露面。等江南的戰局告一段落,曾國藩與新任江蘇巡撫薛煥,清查官吏軍民殉難逃散的實況,那姓趙的經人指證,攜帶了大筆稅款,逃往上海,於是被列入「一體緝拿,歸案訊辦」的名單之內。可是在上海,在他的原籍,都不曾抓到這個人。 「你知道他逃到那兒去了?」德祿說:「嗨!就逃在京裡。 你說他膽子大不大?」 「這小子挺聰明。他逃對了!」安德海點點頭,頗為欣賞其人,「天子腳底下,紅頂子得拿籮筐裝,誰會把這麼個人看在眼裡,去打聽他的底細?不是逃對了嗎?」 「對了,這小子是聰明。他看這半年,好些個受了處分的,都開複了,他也想銷銷案,出出頭,然後再花上一兩萬銀子,捐個『大八成花樣』,新班『遇缺先補』,弄個實缺的縣太爺玩兒玩兒。」德祿緊接著又說,「二爺,這小子手裡頗有幾文,找上了咱們哥兒,不是『肥豬拱門』嗎?」 「嗯。你說,怎麼樣?」 「能把他弄得銷了案,他肯出這個數。」德祿放低了聲音說,伸出來兩個手指。 「兩萬?」 「兩萬。」德祿說:「二爺,辦成了你使一半,我們這面還有幾個經手的,一起分一半。」 一萬兩銀子不是個小數目,安德海怦然心動!但是這幾年他伺候慈禧太后看奏摺,對這些情況已頗有瞭解,心裡在想,當時的兩江總督何桂清,已經因失地潛逃,砍了腦袋,江蘇巡撫徐有壬早就殉了難,能夠出面替姓趙的說話的人,一個都沒有,這就難以措手了。 「他打過仗沒有?」安德海問,如果打過仗,有統兵大員為他補敘戰功,奏保開複,事情也好辦些。 「沒有。從沒有打過仗。」 「那……,」安德海突然靈機一動,「吳棠一直在江蘇辦『江北糧台』,那跟辦厘捐的可以扯得上關係,吳棠的面子好大好大的,能讓他給上個摺子,一定管用。」 德祿苦笑了:「第一個要抓那姓趙的,就是吳棠。」 「這可難了!」安德海使勁搖著頭,「一點兒辦法都沒有。」 「不管它了,揭過這一篇兒去,沒有辦法也能掙他一吊銀子。」 「噢!」安德海詫異,「有這麼好的事?」 於是德祿又說了第二個計畫。這就完全是騙局了!德祿也跟人請教過,知道開複處分這一層,不容易辦到,所以對安德海並未存著多大的希望。剛才只不過把前因後果談一談,倘或安德海能辦得到,自然最好,辦不到再講第二個計畫也不遲。這個計畫非安德海不可,而且他也一定辦得到。 「現在外面都知道,西邊的太后掌權,也都知道你安二爺是西太后面前,一等一的大紅人。」 「好了!好了!不用瞎恭維人!」安德海其詞若有憾地揮著手說:「談正經的吧!」 德祿尚未開口,只覺眼前一亮,門簾掀開,有人走出來大聲說道:「怎麼回事?我們酒都喝完了,你們還沒有聊完? 來,來,我做寶,來押兩把。」 「不行!」德祿答道,「你們玩兒去吧,我跟安二爺還有事要談。」 「有事要談,也何妨到屋子裡來?外面挺冷的。」 不說還好,一說果然覺得腳都凍麻了。好在別人要賭錢,不會注意他們談話,德祿和安德海便進屋來,就著剩酒殘肴,繼續密議。 德祿能從姓趙的那裡,兜攬上這筆買賣,就因為有安德海這條路子,而姓趙的並不懷疑安德海的神通,卻懷疑德祿是不是走得通安德海的路子?所以只要證明了這一點,姓趙的便會上鉤。 「二爺!」德祿說明了經過,問一句:「你看怎麼樣?」 安德海把事情弄清楚了,通前徹後想了一遍,唯有一層顧慮,「拿了他的錢,事情沒有辦成,他不會鬧嗎?」他說,「這一鬧出來,可不是好玩兒的事。」 「你放心,他不敢!他是一個『黑人』,一鬧,他自己先倒楣。再說,咱們用他的錢也不多,他這個啞巴虧吃得起!」 「嗯,嗯!」這一下提醒了安德海,別有會意,但在德祿面前,決不肯說破,簡簡單單答了一個字:「行!」 「那麼,二爺你那一天有空,說個日子,我好讓他請客。」 「請客不必了。後天下午,我到一到,照個面兒就得走。 那一天我要上珠寶市。」 「上珠寶市幹嗎?」 「上頭有幾件首飾,在那兒改鑲,約了後天取。」 「好極了!」德祿高興異常,「二爺,事兒准成了!你先上珠寶市,取了首飾就到我家來。」 事情說停當了,安德海不肯虛耗工夫,忙著要睡一會,好趁宮門剛開,就回長春宮去當差。可是心裡是這樣打算,歪在里間的一張炕床上,卻是怎麼樣也睡不著;他是在想著那一萬兩銀子!倘或不是恭王掌權,憑自己在慈禧太后面前的「面子」,這樣的事一定辦得成功。而現在,就算「上頭」給面子答應了,依然無用,因為恭王那一關,必定闖不過去。 安德海越想越不服氣,但又無可如何,只好強自為自己解勸:恭王的人緣不好,老是得罪慈禧太后,風光的日子想來也不久了,且等著看他的。 拋開了恭王,又想自己,瞻前望後,忽然興起一種百事無味,做人不知為了什麼的感想。他在想:妻財子祿,第一樣就落空!雖聽說過,有些太監照樣娶了妻妾,那也不過鏡花水月的虛好看,不如沒有倒還少些折磨。他又在想:也不知從前是誰發明了太監這麼個「人」?這個混帳小子!他在心裡毒罵:活著就該千刀萬剮,死了一定打入十八層地獄,永世不得超生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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