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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三


  頭一天晚上萬念俱灰,第二天早晨卻又精神抖擻,把夜來的念頭,拋到九霄雲外。等兩宮太後退了朝,在長春宮伺候著傳過中膳,慈禧太后問道:「我的月例關來了沒有?」

  「早關來了,還有年下分外的一千兩銀子,都收了帳了。」

  「你到方家園去一趟。」

  這是她對娘家又有賞賜。安德海最樂於當這種差,可以借此機會在外面散散心,辦一辦自己的事,同時打聽些消息來報告,博得慈禧太后的歡心。但年下雜務甚多,這一天到了方家園,第二天又要出宮到珠寶市,再赴德祿之約,耽誤的時間太多,不如並在一起辦,豈不省事?

  既然如此,又不如索性回一趟家。他想定了主意,等慈禧太后把賞賜的銀兩、衣飾、食物等等打發下來,便即說道:「跟主子回話,送去改鑲的首飾,原約了明兒取,也許今天就好了,奴才順便去看一看,把它取了回來,也省得明兒再走一趟。」

  「好啊。」

  「要是今兒還沒有好,奴才就在那兒坐催,讓他們連夜趕工,明兒一早,奴才帶回來。」

  「你說在那兒坐催,是在那兒坐一夜嗎?」

  安德海話裡玩弄的花樣,又讓她捉住了,趕緊跪下來答道:「快過年了,奴才家裡有些個帳要料理,原想請主子賞一天假,看宮裡事兒多,不敢開口。今兒奉旨辦事,奴才求主子准奴才抽個空兒回家看一看。」

  「那自然可以。你要請假回家,那一次我沒有准你?為什麼要撒謊?」慈禧太后罵道:「下賤東西,滾吧!」

  安德海一向以為挨「主子」的罵,是看得起他的表示,所以高高興興地磕了頭。一面派人挑了東西,先到敬事房領了攜物出宮的牌票,一面又通知德祿,把約會的日期,提前一天,並且說明了要到德祿家吃晚飯。

  坐車出宮先到方家園,把慈禧太后的賞賜,一一交代清楚,遣回了跟去的小太監和蘇拉,然後趕到珠寶市。慈禧太后討厭綠的顏色,因為通常嫡室穿紅,側室著綠,所以綠色在她成為忌諱,所有鑲翡翠的首飾,都改鑲紅寶石,卻又嫌內務府的工匠,墨守陳規,變不出新樣,特意命安德海拿到外面來鑲。宮裡的委任,又是御用的珍飾,珠寶鋪一點不敢馬虎,早已趕辦完工,安德海一去就取到了手,工價到內務府去領,二八回扣卻先上了他的腰包。

  由珠寶市到德祿家並不遠,安德海散著步就走到了。進胡同不遠,遙遙望見德祿在迎候,彼此目視招呼,德祿快步迎了上來,極高興地說:「好極了,好極了!我就怕你來得晚了費手腳。」

  「怎麼回事?」

  德祿朝他頭上望了一下,低聲答道:「我給你預備了一枝花翎。」

  安德海會意,是要叫他裝得闊些。裝窮非本心所願,或者不容易,裝闊在他來說,是不必費心的,肚子裡裝滿了說出來可以擺闊的珍聞軼事,隨便談幾件就能把人唬倒。

  一到德祿家,就聞見一股油漆味道,大廳剛剛修過,新辦了一張紅木大炕床,牆上一面是張大壁畫,畫的一株楓樹,樹下系一匹白馬,樹上有只猴子,正伸下長臂,在撩撥那匹白馬,角上題了四個大字「馬上封侯」。這面牆上是四張條幅,真草隸篆四幅字,上款題的是「祿翁大兄大人法正」,下款署名:潘祖蔭、許彭壽、李文田、孫詒經。

  「乖乖!」安德海做個鬼臉,指著牆上說:「這都是頂兒尖兒的名翰林,三個在南書房,一個是左副都禦史,這四條字,名貴得很呐!靠得住嗎?」

  德祿臉一紅:「我那知道靠得住靠不住?廠甸的榮胖子給我找來的。一共才花了八兩銀子。」

  「不貴。」安德海笑一笑,「只怕是沖那姓趙的小子,趕著辦來的吧?」

  德祿也報以一笑,領著他到了「書房」,從抽斗裡取出一枝花翎,替他把暖帽上的藍翎換了下來。又取一面鏡子照著,「伺候」安德海「升冠」。太監戴花翎,連安德海自己都覺得好笑,但關起門來,不怕有人看見,只要能把姓趙的唬住就行了。

  「姓趙的什麼時候來?」

  「還有一會兒。」德祿答道,「我特意叫他晚一點兒來,咱們倆好先商量商量。」

  「對了!我該談些什麼啊?」

  「那還用我說嗎?反正一句話,要叫他相信,天大的事,只要錢花夠了就有辦法。」

  話中有了漏洞,安德海趕緊問道:「他倒是預備花多少錢呐?」

  「我不早說過了,要真能辦成了,他肯出二萬。現在,只好先叫他付一成定,也只能用他這麼點兒錢,心太狠了會出事。」

  安德海不甚相信他的話,但此時也無從究詰,心裡想,先不管它,把一千兩銀子弄到了手再說。倘或德祿有不盡不實之處,隨後再跟他算帳。還有姓趙的是個「黑人」,看情形另外可以設法敲一筆。這件「買賣」,油水甚厚,值得好好花些心思在上面。

  「安二爺!」德祿問道:「明兒把銀子拿到了,我打一張鋃票,送到府上,還是等你來取?」

  「我到內務府找你去好了。」安德海又問:「這姓趙的住在那兒?」

  「啊!住得可遠著呐。」德祿顧而言他地說,「安二爺,你坐會兒,我到外面去看看。」

  兩個人都是「狠人」,一個想探出了姓趙的住處,好直接打交道,一個猜到了心思,偏不肯說。這一下安德海越發懷疑,認定了德祿另有花樣。

  坐不多久,聽得腳步聲響,抬眼望去,只見德祿陪著一個四十多歲的胖子走了進來,那自然是姓趙的。他生得極粗濁,青衣小帽,外套一件玄色摹本緞的羊皮坎肩,那樣子就象油鹽店管帳的,怎麼樣看,也不象能拿出兩萬銀子來打點官事的人。

  推門進來,德祿為姓趙的引見:「這位是長春宮的安總管。」

  「安總管!」姓趙的異常恭敬,請個安說:「你老栽培。」

  「不敢,不敢!」安德海大刺刺地,只拱拱手就算還了禮,接著轉臉來問德祿:「這位怎麼稱呼?」

  「姓趙,行四,趙四爺。」

  「喔,趙四爺。台甫是那兩個字?」

  「不敢,不敢!」不知是他有意不說,還是聽不懂「台甫」這兩個字,只說,「安總管叫我趙四好了。」

  安德海作了個曖昧的微笑,轉臉對德祿說道:「你說趙四爺有件什麼事來著,得要我給遞句話,自己人不必客氣,就說吧!」

  「不忙,不忙,咱們喝著聊著。」

  於是就在德祿的「書房」裡,搭開一張方桌,上菜喝酒。安德海上坐,德祿和趙四左右相陪,敬過兩巡酒,德祿開始為他吹噓。

  「趙四爺,今兒算是你運氣好,也是安總管賞我一個面子,才能把他請了來。」他向趙四說,「你從沒有到宮裡去過,那知道安總管在裡頭那個忙呀,簡直要找他說句話都難。我說,安總管,」轉過臉來,他向安德海努一努嘴,「你讓趙四爺開開眼!」

  安德海會意,矜持地笑道:「能拿到外面來拾掇的,還不是什麼好東西。也罷,拿來給趙四爺瞧瞧吧!」

  於是德祿去把安德海帶來的那個布包捧了過來,打開來,裡面是個黃緞包袱,包著個紫檀嵌螺甸的首飾盒,大盒子裡又是許多小錦盒,安德海一一把它揭開,寶光耀眼,美不勝收。趙四臉上,頓時有了肅然起敬的神色。

  「請教安總管?」趙四指著一盒翡翠說:「這全是上好的玻璃翠,怎麼,一塊沒有用上?」

  「我們太后不愛綠顏色的東西。」

  「喔,為什麼呢?」

  「這……」安德海又是一個矜持的微笑,「這可不便跟你說了。」

  「宮裡有許多機密,連我們在內廷當差的都不知道。」德祿向趙四湊過臉去,放低了聲音,顯得極鄭重似地,「趙四爺,你回頭聽安總管跟你說說兩宮太後跟皇上的事,不過,你可得有點兒分寸,別在外面多說,那可不是好玩兒的事。」

  「是,是!」趙四拚命點頭,「我知道,我知道。」

  於是由德祿穿針引線,很巧妙自然地讓安德海得以大談官闈秘辛。一開始就很成功,因為談的是肅順的往事,安德海是身歷其境,而且發生過作用的人。談到與慈安太后的心腹宮女雙喜,合演「苦肉計」那一段,連德祿在內務府多年,也還是初聞,所以停杯不飲,聚精會神地傾聽。這樣一襯托,越發顯出安德府的「權威」。趙四大為興奮,自以為找到了一條最靠得住的路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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