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 | |
一〇一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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於是在傳早膳時,他親自盛了一碗蓮子粥,捧到慈禧太后面前,輕聲說道:「主子也犯不著為他生氣。只看著好了,三年前不有個樣子擺著嗎?」 「三年前?」慈禧太后看著他問。 「是!」安德海聲音很輕,但相當清晰:「三年前,在熱河。」 這是非常明白了!慈禧太后把雙金鑲牙筷放了下來,剔著牙細細在想,想當初制裁肅順的經過。將及三年半的時間,想到肅順便會冒火的情形,早就消失了,此刻就象想別人的事那樣,極冷靜,也看得極清楚,當初那種動輒衝突,公然不滿的態度,實在太危險了!如果不是天譴肅順,叫他驕狂自大,從未認真想過她與恭王聯結在一起所能發生的作用,只怕真有不測之禍。 於是她懂得自己該怎麼做了。依然扶起筷子,等從從容容把一碗蓮子粥吃完,臉色不但變得和緩,而且看上去顯得很愉悅似的。 「你到東邊去看看!」她向安德海說,「就說我說的,要是今兒精神不好,就不必到養心殿來了。好在今天也沒有要緊事。」 果然沒有什麼要緊事。慈禧太后單獨召見恭王和軍機大臣,倒是把慈安太后娘家的喪事談了半天,說起後父封為「三等承恩公」的由來。恭王回明瞭這個典故:後父封為「承恩公」是雍正年間的事,到了高宗晚年,把這個例封的公爵,定為「三等」,理由是不勞而獲的「承恩公」,與櫛風沐雨,出生入死,在軍功上得來的公爵,不可同日而語。 在說這個典故的同時,恭王附帶提到了本朝對於外戚宦官之禍,特加警惕,以及高宗多方裁抑後族的故事。 這些故事雖然說得隱隱約約,不露痕跡,但慈禧太后聽入耳中,自然惱在心頭,只不過表面一絲不露。不但不露,還顯得比平時親切,絮絮地問起老五太爺的病情,也問起皇帝在書房的功課,甚至還問起各人家中過年的情形和用度。 恭王只當她想要有所賞賜,趕緊攔阻,卻不明言,只說財政困難。找到個談及軍務的機會,提高了聲音說:「目前新疆甘肅兩處,只要糧餉不斷,軍務一定會有起色。甘肅的協餉,山西負擔最重,『解池』的鹽課四十幾萬,掃數撥歸慶陽糧台,另外還有各省的協餉。各省的協餉,亦不盡是甘肅一處,新疆南北兩路,亂勢猖獗,派兵出關,也要各省籌撥。」 他不自覺地微喟著,「噯!真是難得很。」 他說難,是籌餉的困難,慈禧太后卻故意裝作不解,當他是說難以調兵,於是問道:「不是已有定議了嗎,派鮑超的『霆字營』出關?」 「是。」恭王答道,「鮑超所部,原有八千多人,另調川兵四千,再招募步勇、馬隊,總得要兩萬人。這筆糧餉,每月就是十幾萬。臣想由各省自行認定數目,按月如數撥解。」 他根本未說「請旨辦理」的話,慈禧太后也就不置可否,含含糊糊地點一點頭。 「還有定陵的工程,盛京太廟和福陵的工程,處處要錢! 各省也很為難,唯有精打細算,能省一文就省一文。」 又說到慈禧太后不愛聽的話了!不過這一天與往常不同,她覺得不愛聽便不作聲,不是一個好辦法,至少應該問問各省的情形,誰好誰壞,心裡也有個數。 因此她說:「各省督撫,官聲不一,到底實心辦事的有那幾個?」 這話大有出入,恭王想了想才回答:「最得力的自然是山西。」 「嗯!聽說沈桂芬清廉得很。不過,」慈禧太后說,「這也是山西地方好,沒有遭什麼兵災,當然應該多出點兒力。還有呢?」 是問還有什麼好督撫,恭王卻突然想起了兩廣總督毛鴻賓和廣東巡撫郭嵩燾,心裡仍不免生氣。毛鴻賓和郭嵩燾,曾捐俸助餉,同時聲明,不敢接受任何獎勵,事情做得很漂亮,話說得更漂亮,所以恭王與軍機大臣商量的結果,依舊「交部從優議敘」,另外前任學政王某捐的銀子,則移獎其子弟,以為激勸。 那知上諭一下,毛鴻賓和郭嵩燾奏請仿照王某的例子,所得的「優敘」也移獎其子弟。這一下,不但顯得他們以前的漂亮話,言不由衷,而且是變相的為其子弟捐官。恭王一時發了大爺脾氣,拍桌大罵:「誰希罕他們那幾個臭錢,還了給他們!」當然,不光是「發還」,毛郭二人以「所見甚為卑陋」和「不知大體」的理由,「交部議處」。 吏部已經議定,尚未奏報,恭王忽然想起,特為在這時先作面奏。 吏部擬的處分是,照「不應重私罪例,降三級調用,無庸查級紀議抵」。這就是說平時有「加級」和「紀錄」的獎勵,可以抵銷而不准抵銷。 等恭王陳奏了這個擬議,慈禧太后心想,降三級調用,則兩廣總督和廣東巡撫便都要開缺,也許恭王夾袋中有人在圖謀這兩個肥缺,所以藉故排擠。偏要教他不能如願! 於是她說:「郭嵩燾這個人,我是知道的,他雖跟肅順有往來,可不是肅順一黨,前兩年在兩淮整頓鹽務,很有點兒勞績,在廣東跟英國人打交道,也虧他肯爭。」 說到這裡,她看著恭王沒有再說下去。這不贊成如此處分郭嵩燾的態度,是很顯然的。恭王原也很欣賞郭嵩燾是個洋務人才,所以退讓一步,應聲:「是!」 「毛鴻賓這個人怎麼樣呢?」 「這個人,才具不怎麼樣。」恭王答道:「聽說他在廣東,官聲也不好。」 「他是什麼出身?」 「道光十八年的翰林。」 「那不是寶鋆的同年嗎?」慈禧太后打斷了他的話,直接向寶鋆垂詢,「你這個同年,居官如何?」 寶鋆不能不出班回奏,毛鴻賓是山東人,憑藉湘軍大老起家,為人實在不堪當封疆之任,但既為同年,不便說他的壞話,只好這樣答道:「臣與毛鴻賓雖是同年,平素不大往來。曾國藩也是道光十八年戊戌正科出身,毛鴻賓跟他拜過把子,常在一起。」 「跟曾國藩一起的人,大概錯不到那兒去。」慈禧太后很容易地否定了恭王的本意,「不過處分當然該有,我看:改為革職留任吧!」 「革職留任」只須遇到機會,或者國家的慶典,大沛恩綸,或者本人的勞績,照例議敘,一道上諭便可消除處分,絲毫無恙。倘是降三級調用,從一品的總督,外用則降為掌理一省司法的臬司,內調則為「三品京堂」,也只有通政使,大理寺正卿這少數幾個缺好補,那時再要爬到原來的位子,可就得要大費氣力,所以輕重出入之間,關係甚大。但有「革職」的字樣,也算「嚴譴」,恭王沒有理由堅持非降調不可,只好遵旨辦理。 退朝以後,慈禧太后回想經過,十分得意。同時也有了極深的領悟,話要說在前面,才不致受制於人,以太后的地位,就算稍微過份些,臣下也一定勉強依從,如果有人反對,一定要在他們把反對的話說出口以前,便設法消弭。這個方法就是象這天利用寶鋆那樣,以甲制乙,以乙制丙。每個人都有愛憎好惡,可以用他人所憎攻自己所惡,也可以用他人所愛成自己所好,只在自己細心體察,善為運用,一定可以左右逢源,無往不利。 此刻她才真正瞭解了「政柄操之自上」這句話的意思!什麼叫「政柄」?就是進退刑賞的大權。錢,誠然在別人手裡,不容易要得到,但只要用人的權在自己手裡就行了!要用自己沒有主張,唯命是聽的人,那一來要什麼有什麼,豈僅止于錢而已? 如果恭王不聽話,就讓他退出軍機,找肯聽話的人來。他決不會比肅順更難對付。她這樣在想。 【十三】 德祿的約會,安德海不曾忘記,但一則是真抽不出空,二則也要擺擺架子,所以那天說定以後,結果讓德祿白等了一晚上。第二次再有機會遇到他,已是臘月十幾的事了。 「我的安二大爺,你冤得我好苦!今兒個讓我逮住,可不放你了!」 德祿當時拉住他,就要找地方去細談。安德海奉了懿旨到內務府來辦事,那有功夫跟他糾纏?說好說歹,賭神罰咒,一準這天夜裡赴約,德祿才肯放手。 這一次他未再爽約,倒不是想補救信用,是看德祿如此認真,可見得他所說的「弄幾兩銀子過年」的話,不是胡扯。而且,看樣子要弄這幾兩銀子,還非自己出面不可。看錢的份上,且走這一遭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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