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
一〇〇


  各衙門都有「則例」,詳細記明本衙門的職掌和辦事的程式。內務府的則例中,有太后、皇帝、皇后、妃嬪和皇子、皇女按日、按月、按年所應得到的供給。恭王等把則例拿了來,看著單子一款一款地問,該給的畫個圈,不該給的,老實不客氣,取筆一杠子把它勾銷。這樣親自處理完了,把筆一擲,吩咐明善:「照這個數給!有例不減,無例不興。你告訴小安子,他再要借事生非,小心他的腦袋!」

  明善和他的屬官,不敢把恭王的話照實傳給安德海聽,反倒賠上不少好話。同時看庫中有富餘的東西,悄悄地又添上些,但是恭王大刀闊斧地刪減得太多了,小小的添補,無濟於事。

  安德海心裡雖有些懊悔,順風旗不該扯得太足,搞出這麼一場沒趣,可是這絲悔意,一現即沒,接下來便是又氣、又恨、又著急。

  著急的是,第一,在慈禧太后面前交不了差,要東西要不來,顯得不會辦事;其次是已經在宮裡誇下海口,說只要他到一趟內務府,不怕他們不給。而現在呢?依然只是一份任何人都可以要得到的例規,這面子可丟得大了!

  這一急非同小可!而且因為恭王還在內務府,他也不敢發牢騷,說氣話,只鐵青著臉,連連冷笑,把恭王親自勾過的單子,拿了就走。

  剛走出大門,只聽得有人在喊:「安二爺,安二爺!」一面喊,一面已走上來拉住了安德海的衣服。

  回頭一看,是內務府一名打雜的筆帖式,名叫德祿,也算熟人;安德海便皺著眉問:「幹嗎?」

  「知道你今兒不痛快,」德祿陪笑道:「想請安二爺喝一鐘。」

  「那兒有跟你喝酒的工夫?」

  「我知道。不是這會兒。」德祿把聲音放低了說:「快到年下了,不弄兩子兒,這個年可怎麼過呀?」

  這句話說到了他心裡,想了想問道:「什麼事兒?費挺大的勁,弄不著幾兩銀子,我可不幹。」

  「當然不是百兒八十的。也不費勁,只要安二爺你到一到,就有這個數!」說著,伸出一個手指來。

  「一百?」

  德祿使勁地搖著頭,並且矜持地微笑著,仿佛覺得他所見太小似地。

  「一吊?」

  「對了!」

  「一吊」就是一千,只到一到就掙一千兩銀子,世上那有這樣的好事?安德海不由得也搖頭。

  「安二爺你不信是不是?那也不要緊,今兒晚上咱們『老地方』見,喝著酒,我細細說給你聽,你要覺得不行,就算我沒說。反正喝酒消寒,總是個樂子。」

  聽他的語氣,看他的神色,是那種極有把握的泰然,安德海心想:管他呢?且擾他一頓,聽他說些什麼再作道理。

  於是點點頭說:「好,今兒晚上,老地方。你要冤我,你看我可饒得了你!」

  德祿笑笑不答,安德海也管自己走了。因為有了這一個意外的機會,同時打了一會岔,心裡便覺得好過得多。回至長春宮,先不到慈禧太后那裡,在宮後自己起坐休息的那間屋子裡,找了個小太監來,先打聽打聽慈禧太后在幹些什麼?

  「主子上『東邊』去了。怕得到晚上才會回來。」

  「怎麼啦?」

  「咦!」那小太監詫異地問道:「怎麼,二爺你還不知道嗎?

  『東邊』娘家的老太太,今兒個沒了。」

  「啊!我真還不知道。」說著,已把身子站了起來,「我到『東邊』去看看。」

  「二爺!」小太監拉住他說,「我還告訴你,老五太爺也差不多了,外面傳進來的話,只不過拖日子,拖一天是一天,反正是年裡的事。主子直歎氣:『好好一個年,都叫喪事給攪了!』看樣子心裡挺不痛快的,你上去可當心點兒!」

  明明是一番好意,安德海覺得最後兩句話不中聽,倒象受了侮辱似的,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罵道:「去你娘的,你可當心一點兒!」

  小太監挨了罵,還不知道他的氣從何而來?望著他的背影,咬著牙低聲罵道:「不知好歹的東西!走著瞧吧,總有一天,皇上要你的腦袋!」

  安德海卻是揚長去了。到了「東邊」,剛一踏入綏履殿,便聽見哭聲,殿外太監、宮女一個個神情哀戚,他也被提醒了,趕緊拉長了臉,悄悄挨近東暖閣。從窗戶中望進去,只見慈安太后掩臉大哭,慈禧太后拿著手絹,正在陪淚,兩位公主也是眼淚汪汪地,卻不斷勸慰慈安太后。唯有小皇帝沒有掉眼淚,站在一邊,怔怔地望著,仿佛還不解出了什麼事似地。

  這時候內務府大臣明善也已得到消息,趕來照應。太后的寢宮,不得擅入,只在門外候旨,讓那裡的總管太監進去奏報。

  於是慈禧太后出臨,就在廊上吩咐,召見明善。

  安德海一見這情形,搶步上前,請著安說:「奴才早在這兒伺候了。」

  「嗯。」慈禧太后問道:「去過內務府了?」

  「是!」

  「怎麼樣啊?」

  安德海不便在這時候多說,而且知道她這時也無心細聽他的話,所以這樣答道:「回頭等奴才細細回奏。」

  這時明善已奉召而至,跪在院子裡聽慈禧太后問道:「榮敬公夫人故世了。該怎麼辦呐?」

  慈安太后的父親,曾任廣西右江道的穆揚阿,被追封為「三等承恩公」,諡「榮敬」,所以慈禧太后稱慈安太后的母親為「榮敬公夫人」。太后、皇后的父母去世,該有什麼恤典,明善已查了舊例來的,當即把前朝的成例,一一說了給她聽。

  別的都沒有什麼,只另撥治喪銀兩一千兩,慈禧太后覺得太少了,「多送點兒行不行呢?」她問。

  明善不敢說不行,也不敢說行,怕凡事撙節之際,恭王會責備他慷公帑之慨。所以想了想答道:「那全在皇上的孝心!」

  「這樣吧,」慈禧太后想了想說,「送三千兩好了。廣科沒有當過什麼闊差使,境況也不怎麼好。」

  「是!」明善答應著。看看沒有別的指示,便跪安退了出去。回到內務府立刻通知「廣儲司」,打了張三千兩銀子的銀票,親自送給慈安太后的哥哥,襲封承恩公的廣科。

  在綏履殿的慈禧太后,忽然想起,太后的尊親病故,皇帝該有優詔。於是招招手把安德海叫來吩咐:「你到軍機處去看看,有誰在?」

  「是!」安德海問道:「主子在那兒『叫起』,是養心殿還是這兒?」

  「就在這兒好了。」

  安德海便又趕到軍機處,沒有軍機大臣,卻有值班的軍機,他本想把慈禧太后的話,傳了下去,但又轉念,不如趁此機會先替恭王找點小麻煩!

  這樣想定了,轉身便走,回到綏履殿向慈禧太后稟報:「什麼人也沒有!」

  「奇怪啊!知道這也算一件『大事』,必有旨意,怎麼不見人呢?難道是不知道消息嗎?」

  「六爺就知道。」安德海極有把握地說。

  「怎麼呢?」

  「六爺在內務府。」安德海說,「奴才打內務府來,親眼得見。」

  這就不對了,慈禧太后有些不平,不論如何,太后是他的嫂子,那怕就是民間,嫂子娘家父母去世,姻親晚輩也該來慰問一番,看看有什麼事可以效勞奔走?這樣子不聞不問,未免差點理!

  已是對恭王深為不滿了,當天晚上又聽到安德海的報告,說送到內務府要東西的單子,為恭王絲毫不留情面地大事刪減。這一下把多少天來所積在心裡的怨恨,化成熊熊的怒火,肝氣雖不曾發,卻也氣得一夜不曾好睡。

  第二天起身,自然精神不振,肝火上升,引起了偏頭痛,脾氣越發不好,遷怒到太監、宮女身上。爐火不旺、茶水不燙,都受了責罰,甚至有個鄉音未改的太監,在被問到天氣時,說了句「今兒個生冷生冷的」,嫌他「生冷生冷」不中聽,也挨了一頓板子。以致于長春宮裡的太監、宮女,個個惴惴不安。

  這驟然而臨的脾氣從何而來?安德海心裡明白,也暗暗高興,但他又怕此時發作,變成打草驚蛇,無益有害,得要設法先壓一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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