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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九


  慈安太后所欣賞的,卻是與李鴻章並稱「皖中人傑」的程長庚,其實這一半也出於念舊之情,程長庚早在咸豐年間,就被好聲色的文宗召為「內廷供奉」,所以在《群英會》唱完,放賞之時,特別吩咐,召見程長庚。

  程長庚曾被賞過「六品頂戴」,備有一份朝冠補服。他為人謹飭識大體,平日決不敢穿來炫耀,但預料到這天要謝恩見駕,自然要衣冠整肅,所以把那套「行頭」也在衣箱裡帶著。此刻穿戴整齊,「做此官、行此禮」,況是扮慣了王侯大臣的,加以在宮中見過世面,所以趨蹌拜起,氣度雍容,比由軍功保升到二三品大員的湘軍將領,更象個官兒。

  當然,所謂「召見」也不過跪得近些,自陳一些感激天恩的話,慈安太后拙于言詞,又是在這樣的場合中,也真沒有什麼好跟人說的。所以應個景,便由崇綸帶了下去。

  這該起駕回宮了。就在兩宮太后要離座的那一刻,安德海走過來,悄悄奏報:「啟奏兩位主子,五爺有事要面奏。」

  「好,好!」慈安太后對這幾個小叔子最客氣,「請過來吧!」

  惇王已經在廳前聽到了,不等召喚,自己便走了上來。這時兩宮太后已起身離座,惇王請個安說:「臣請兩位太后賞個面子。」

  兩宮太后都知道這個小叔子賦性粗荒,書也讀得不好,說話常是沒頭沒腦的,所以慈安太后便問一句:「倒是什麼事兒啊?」她還不敢隨便答應,「說出來咱們商量著辦。」

  「也沒有別的事兒,臣想跟老七今兒個一樣,奉請兩位太后,到臣那兒玩兒一天。」

  原來如此!兩宮太后相視一笑,但彼此的表情不同。慈安太后笑雖笑,卻是微皺著眉,略有難色。歷朝的規矩,要是太后親生之子,封了王分府在外,可以常常奉迎太后臨幸,以敘母子之情,不然就除非有喜慶大事,太后輕易不幸王府。這一天算是偶一為之,且有「相親」的作用在內,猶有可說,但如接著再臨幸惇王府,演戲作樂,則與上年所下的上諭,說喪服雖滿,而文宗顯皇帝尚未安葬,「遙望殘宮,彌深哀慕;若將應行慶典,一切照常舉行,於心實有未忍。」所以「升平署歲時照例供奉,」等大行皇帝安葬後,再「候旨遵行」的話,大相違背,怕又引起禦史的議論。

  慈禧太后卻是根本就不曾想到這道上諭,她笑是笑惇王眼皮子淺,看見醇王的這番榮耀,忍不住要學樣。這也好,有人尊敬,並且有好戲可看,何樂不為?所以看著慈安太后說道:「咱們不能不給五爺這個面子吧?」

  聽了這話,慈安太后如果不允,便是不給惇王面子,她只好也點一點頭。

  「那麼,」惇王緊接著說,「請兩位太后賞日子下來,臣好預備。」

  這一下,慈安太后搶在前面說了:「不忙,不忙!年下的事兒多,慢慢兒再看。」

  惇王心想,照這口氣,就算年內不行,一過了年,必可如願。大年正月,能把兩位太后迎請到府,這就更有面子了,因而欣然答聲:「是!臣另外具折奏請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於是兩宮太后帶著皇帝和兩位公主,由原路啟駕回宮,一路上燈籠火把,照耀如同白晝。出警入蹕,常在日間,象這樣的現象,甚為罕見,因此第二天頗有人議論其事。等一傳入宮中,安德海自然要獻殷勤去說給慈禧太后聽。

  她心裡當然不高興,寒著臉問:「倒是些什麼人在嚼舌根子啊?」

  一問到此,安德海計上心來,說了幾個禦史和翰林的名字。這些人,慈禧太后是約略知道的,平時常站在恭王那一面。

  「不過也就是那幾個人。」安德海又說,「別人可不象那些人這麼糊塗,都說兩宮太后操勞國事,教養皇上,比誰都辛苦!七爺跟五爺,奉請兩位太后到府,不過聽個戲,這如果算過份,王府裡三天兩頭擺酒或者唱戲,那該怎麼說呢?」

  「喔!」慈禧太后很注意地問:「那個王府常常擺酒唱戲呢?」

  「那個王府都一樣。」

  慈禧太后有句話在心裡盤旋又盤旋,終於問了出來:「六爺呢?」

  安德海早在等著她問這句話,隨即以毫不經意的語氣答道:「六爺不在府裡玩兒。」

  「在那兒?」

  「主子沒有聽說過?」安德海故意訝異地問,「六爺有個園子。」

  「是『鑒園』嗎?」

  「就是鑒園,大著哪,在後湖,大小翔鳳胡同。鑒園有一寶,宮裡連熱河行宮算上,全都給比下去了。」

  「噢!」慈禧太后越發注意了,「是什麼寶啊?」

  「好大好大的一面水晶鏡子,擱在樓上,鏡子裡船啊、人啊、水啊,清清楚楚的,簡直就是把個後湖搬到六爺園子裡去了。」

  慈禧太后想像著那鏡中的景致,心裡說不出的一種酸酸的滋味,同時嘴角現出冷笑,那雙鳳眼,看上去也格外地往鬢邊拉長了。

  「又是王府、又是園子,給他『雙俸』可又不肯要,我就不明白了,他怎麼才夠開銷?」

  「六爺就要了『親王雙俸』,可也不夠開銷啊!」安德海慢吞吞地說,「那就不如不要,還落個名兒。」

  話中有話,而且所關不細,慈禧太后不免考慮,是開口問他,還是讓他自己說?

  自然是讓他自己說!但這得有個駕馭的方法。略想一想,她說:「你也別聽那些人的謠言。」

  小小的一條激將之計,就把安德海的話都擠出來了。他把恭王府「提門包充府用」的公開秘密,加油加醬地形容了一遍。事情是有的,當國的恭王,有許多意外的支出,尤其是三天兩頭就有的恩賞,那怕是禦膳房所裝的四樣點心,太監奉旨頒到府裡,就算一大恩典,必須厚犒使者。因此,恭王常苦財用不足。他的老丈人桂良,出了個主意,把來謁見恭王的官員,賞賜王府門上的「門包」,提出一個成數繳到帳房裡,補助王府的開支。這一來,「門包」自然加大了,成為變相的納賄。

  慈禧太后對此原有所聞,現在知道了詳情,不住冷笑。快過年了,她在心裡想,且擺著,慢慢兒來,總有一天要讓恭王知道利害。

  這一個年自然過得特別起勁。宮中歲時令節,原有許多熱鬧好玩的節目,往年喪服未滿,大難未除,一概蠲免,這一年可得好好鋪張一番了。

  安德海當然要抓住這個機會,借著過年添新換舊為名,開了長長的一張單子,去找內務府的官員要東西。

  單子打開來一看,把內務府的司官嚇了一大跳,「我的安二爺,」他苦著臉說,「這差使叫我們怎麼當。」

  「怎麼?是多了不是?」他很輕鬆地說,「好辦得很,你拿筆劃一條紅杠子,我把單子拿回去跟兩位太后交了差,不就沒事了嗎?」

  這明明是拿「大帽子」壓人,內務府的司官,不敢答腔,唯有忍氣吞聲,跟他慢慢兒磨。但一場冗長的談判,幾乎並沒有什麼結果,安德海口口聲聲「太后交代的」,所作的讓步,非常有限。

  承辦的司官無可奈何,只能好茶好煙奉承,先把安德海穩住了,然後拿了那張單子去見堂官——內務府大臣明善。

  明善也感到為難,但他能作的主,又非司員可比,指示了一個宗旨,凡是庫裡現成,不必支款購置的,不妨儘量撥給。於是又要先查庫帳,正搬出一大堆帳簿與單子上所開列的品目數量在查對時,有個蘇拉來報告明善,說恭王來了。

  恭王兼領著「管理內務府銀庫」的差使,實際上等於內務府的第一號權力人物。當明善起身迎接,還未出屋時,他已走上了臺階,從窗戶中,一眼望見大批帳簿,便不回自己屋裡,一腳跨了進來,卻又不問帳簿,只說:「我看見小安子在外面大模大樣坐著。他來幹什麼?」

  明善不敢隱瞞,照實答道:「他奉了懿旨,來要過年的東西。已經商量了半天了,商量不通。」

  「怎麼叫商量不通?」恭王心裡已有些冒火了,「他要什麼東西?拿單子來我看!」

  語氣冷峻嚴厲,明善頗為失悔。他不想得罪安德海,但話已出口,再要為他回護,那是欲蓋彌彰,不但沒有效果,而且可能會引起恭王的懷疑,把自己牽連在內,太不智了。

  於是他把單子送了上去,恭王接在手裡一看,臉上越繃越緊,雖未發怒,卻比發出怒聲更令人畏懼。

  「拿『則例』來!」他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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