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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四


  這段經過發生在恭王退出軍機以後,所以他不明了,現在聽曹毓瑛一說,方始釋然,「那就行了!」他說,「吳棠接替王夢齡,自然要想辦法接濟袁甲三,這樣子,公私都好。看上頭的意思吧!」

  這是說,軍機大臣不作保薦,在恭王的意思不作逢迎,文祥覺得這態度很好,放棄了自己的意見,連連點頭:「恩出自上。是的,要看上頭的意思。」

  「王夢齡呢?」恭王又問。

  大家對王夢齡的印象都不好,主張內調,降級補用。這樣子辦,還有一項好處,可以表示他是辦事不力降調,而吳棠是才能卓越超擢,一升一降之間,示人以大公無私,把慈禧太后有意示惠的痕跡,掩去大半。

  恭王聽從了大家的主張,卻不急於覆命,過了三、四天,等慈禧太后再度問到時,方始答奏:「淮徐揚道吳棠,頗得袁甲三的信任。」

  「喔,吳棠!」慈禧太后轉過臉來,喜孜孜地向慈安太后說了句:「原來是他!」

  忠厚的慈安太后,聽她談過當年絕處逢生的遭遇,這時便很率直地說:「應該給他一個好缺。」

  話明明已說到她心裡,她偏不接腔,視線隔著半透明的黃紗屏,落在曹毓瑛身上,「不知道吳棠的才幹怎麼樣?」她指名問道:「曹毓瑛,你在軍機多年,總該很清楚吧?」

  曹毓瑛對吳棠自然知之甚深,但這話如何措詞,卻須考慮一下。

  禁殿面對,自然不能容他深思熟慮,略想一想,決定了一個宗旨,要裝作不知道慈禧太后與吳棠有那麼一重淵源,揄揚吳棠,也不可過分。於是他隔著紗屏,從容答道:「跟聖母皇太后回奏,吳棠是安徽盱眙人,家世清貧,道光十五年舉人,大挑知縣,分發南河,歷任桃源、清河等縣知縣,以勞績記名道員,去年補上實缺。此人幹練圓通,頗得袁甲三的信任。」

  緊要話不必多,畫龍點睛在最後一句,慈禧太后順理成章地接了一句:「能得袁甲三的信任就好。」

  慈安太后沒有聽見過「盱眙」這個地名,插口問道:「盱眙在那兒啊?」

  「在洪澤湖南岸,清河縣就在北岸。」

  「那更好了。」慈禧太后大為得意,看著大家說道:「王夢齡只顧他自己的江南,不想想江北江南,原是一體,沒有袁甲三替他擋著,江南不更難守了嗎?這樣子糊塗的人,不能擱在緊要地方。我看叫吳棠去吧!」

  恭王從容不迫地答一聲:「是!」

  「我想,」這一次慈禧太后是向慈安磋商,「吳棠很能辦事,我知道的。他在清江浦一帶,做官多年,又是在他家鄉附近,人地相宜,叫他管江北糧台,籌餉一定有辦法。」

  慈安太后對於這些事,本就沒有意見,加以提拔吳棠,另有緣故,所以越發客氣了,微笑答道:「你瞧著辦吧!」

  「就這樣辦!」慈禧太后向恭王正式下達旨意:「江甯藩司,叫吳棠去。漕運總督也跟王夢齡一樣,由吳棠兼署,這樣子,辦理江北糧台也方便些。」

  「是。」恭王心想,既然如此,為了指揮方便,便不能不錦上添花,送吳棠一個順水人情,「臣的意思,江北方面,武的提鎮以下,文的道員以下,也得暫歸兼署漕督的吳棠節制,事權歸一,就可以責成吳棠放手辦事了。」

  「不錯,不錯!寫旨來看吧!」

  「還有王夢齡,該怎麼調?請旨辦理。」

  這是恭王有意考驗慈禧太后,果然,她一時無從作答,只問:「可還有什麼差不多的缺?」

  「監司的缺是有,不過王夢齡在江甯任上既然不行,調到別的地方也還是不行。」

  「那就這樣好了,把他調到京裡來,你們幾個察看一下,問一問,先看看他是什麼材料再說。」

  聽她這幾句話,恭王心裡例有些佩服了。內調察看,本是無可處置中的一種延宕手法,想不到她竟無師自通,說出來的辦法,居然深得竅門,這樣子下去,用不到兩三年的工夫,怕就很難制了。

  一時的感想,旋即拋開,仍舊回到王夢齡身上,「臣遵旨。」恭王不再難她,老老實實作了建議:「王夢齡既然辦事不力,不如明發上諭,以五品京堂降調,來京聽候任用。」

  「對了!因為他辦事不力,才破格起用吳棠。」慈禧太后這時卻又有些擔心了,「吳棠要不負朝廷提拔他的一番苦心才好!」

  「吳棠州縣出身,久任繁劇,閱歷才具是有的,只不知操守如何?臣以為吳棠特蒙識拔,感激天恩,自然要矢誠報效。」恭王略停一下,正色說道:「萬一他恃寵而驕,任性妄為,朝廷亦自有綱紀,前方亦自有軍法,聖母皇太后不妨寬心。」

  這兩句話說得義正辭嚴,慈禧太后自然點頭同意。等退出養心殿,恭王把這件案子交了給曹毓瑛去辦。兩道上諭,吳棠升官,出自特旨,理由可敘可不敘,沒有什麼為難之處。為難的是王夢齡內調降官的諭旨,措詞頗費思考。官員降調,由於過失,而過失又必有個來源,王夢齡既無督撫劾奏,又無言官糾彈,就是有了彈劾的章奏,總也還要派人查辦複奏以後,才能定奪,不能冒冒失失根據先人之言,就把他調了下去。因此,曹毓瑛考慮又考慮,覺得唯有囫圇吞棗地下達旨意,不說原因,讓人自去猜測,倒還不失為可行之道。

  果然,這兩道上諭到了內閣發抄,見於邸報,立刻引起了許多閒話。瞭解內幕的,只說王夢齡官運不佳,如果不是與吳棠同省做官,不致有此一番挫折,不知道內幕的,便要打聽打聽,王夢齡究竟犯了什麼過失?吳棠究竟走了什麼門路?等打聽明白,就頗有些耿直的人,在私底下對慈禧太后表示不滿。

  外間的反應如此,而慈禧太后靜下來想一想,意猶未足,她要讓吳棠驚喜感激,也要讓吳棠知道她的權威,同時也真希望吳棠能把江北的糧台,辦得有聲有色,替她掙個面子。因此,過了幾天在召見恭王時,她又提到吳棠,話說得相當冠冕堂皇,她不是存著什麼私心,而是確知吳棠有才幹,確信吳棠肯實心辦事,否則以素有直聲的袁甲三,不致會賞識他。但是要他辦事,就一定要給他權,江蘇巡撫只能顧到江南,同時,江北的鎮道既有明旨暫歸吳棠節制,則道府州縣地方官,亦不妨由吳棠保薦。

  說這些話時,她自覺所求太奢,怕恭王搬出一大套朝章典故來抵制,所以心裡不免嘀咕。那知恭王不但不反對,而且在她原來所要求的以外,更多給了她一些,他建議吳棠在保舉地方官時,不必知會兩江總督及江蘇巡撫,怕督撫另有意見,反成窒礙。這使得慈禧太后喜出望外,覺得她這個小叔子比嫡親的胞弟還要可親可愛。

  自然,她決想不到恭王另有深意。吳棠的超擢,出乎官員銓選獎拔的常規,但這是慈禧太后的私心自用,事出特例,他人不可期望能得同樣的異數,這就是恭王所要向大家表明的。他要讓每一個人知道,吳棠的飛黃騰達,純粹是慈禧太后一個人以國家的名器,為一己的酬恩,軍機大臣雖不能違旨,但亦未贊成她的做法。如果大小官員都有這樣一個印象,則不獨綱紀得以維繫,賞罰依然分明,而且恭王個人及軍機處的威信,也可不受損害。

  恭王的這番深心,軍機諸大臣無不佩服,軍機章京中,則只有極少數的幾個人瞭解。那通廷寄,由曹毓瑛召集朱學勤、許庚身,細心斟酌定稿,首先指示工作要點。漕運自道光末年,改用海運,由上海出口,直達天津,效果極佳,所以運河已不重要,漕運總督的職務,也大非昔比,護漕保河的上萬漕丁、河丁,可以派去打仗,第一段的工作指示,就是關於這方面的。

  提到人員任用,旨稿上這樣寫的:「著吳棠于屬員中,揀擇妥員,無論道、府、州、縣,出具切結考語,奏請補放,不必拘定資格,總以民情愛戴,才能勝任為要。亦不必循例會同督撫題請,以期迅速。倘所保之員,不能得力,朕惟吳棠是問。」

  這是仿照雍正給年羹堯、田文鏡、李衛、鄂爾泰等人的朱批的筆法,尤其是「倘所保之員,不能得力,朕惟吳棠是問」這一小段話,嚴厲中特寓親切之感,最為神似。

  最後當然還有一番勉勵,特別把慈禧太后心裡的話,明說了出來:「吳棠受朕特達之知,開誠委任,自能力矢公忠,以圖報稱。」受六歲小皇帝「特達之知」的,只有他左右的張文亮等人,以太監代替皇帝去行祀典,拿「上用」的糖食賞太監,這都是宮廷中從未有過的異數。因此,這上面的「朕」字是誰在自稱,不言可知。

  旨稿送了上去,慈禧太后大為讚賞,一再表示「寫得好,寫得透徹。」隨即鈐印發出。

  廷寄是「寄信上諭」的簡稱,一經欽定,直接寄發,原是最機密的檔,連內閣都不得與聞的。但以恭王有意要讓大家知道,吳棠是受慈禧太后的「特達之知」,所以朱學勤和許庚身他們,便在一種毫不經意的態度中,把內容洩漏了出去。不久,地居清要的翰林,象翁同龢這些人的看法,總不免帶些感情作用,認為慈禧太后此舉,不但無可厚非,而且象韓信的千金報德一樣,足稱美談。不過,書生結習雖在,是非利害也認得很清楚,象這樣的「美談」,只不過酒酣耳熱之際,資為談助,到底還不敢形諸歌詠,怕有那耿直的言官,奏上一本,必奉嚴旨詰向,何以知有吳棠當年誤贈奠儀一事,何以知是破格用人,特加拔擢為以國家的名器報私恩?那時無法「明白回奏」,要闖出身家不保的大禍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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