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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五


  其時已交臘月,雖然國喪未過,東南危急,但新君嗣位,恭王當權,頗有一番作為,所以人心相當振奮,急景凋年,家家忙碌的「年味」,依然甚濃。在宮裡,上自兩宮太后,下到太監宮女,回想去年逃難在熱河,過的那個冰清鬼冷的年,都不免悲喜交雜,感慨叢生。為了補償去年的不足,大家對即將來臨的這個年,格外重視。兩宮太后特別找了敬事房的總管太監來問,過年該有些什麼例行的故事儀節,以及對內對外的恩賞,好早早預備。

  歲尾年頭的儀節恩賞,花樣甚多,但大行皇帝之喪,百日雖過,飲宴作樂,卻須三年以後,所以那許多花樣,幾乎完全用不上。慈禧太后自然覺得掃興,好在她最近事事如意,所以興致依然極好,只是膝下不免寂寞,不由得又想到恭王的女兒。

  對大格格為公主這件事,她是早經決定,要跟慈安太后商量的,但這話卻不知如何開端來談。如果她表示願意撫養大格格,以忠厚的慈安太后,一定欣然贊成,那也就無所謂商量了。要商量的是,如何談得慈安的同意,假借大行皇帝生面的意思來下諭旨,這樣不但對恭王來說,比較冠冕堂皇,同時她也可以避免給人這樣一個印象,以為她與麗貴太妃不睦,故意把大格格召入宮中來對抗大公主。

  想來想去,仍然得在恭王身上打主意,為了籠絡恭王,給大格格一個公主的名義,這話原不妨跟慈安太后直說,但因為最近提拔吳棠,恭王特別表示支持,她怕慈安太后以為她是投桃報李,所以又有顧忌。

  幾次試探,話快說到正題上,那最要緊的一句,她總覺得難以出口,慈安太后雖然老實,畢竟朝夕相處,對於她的性情已有瞭解,看她一而再、再而三地欲言又止,終於忍不住要追問了。

  「妹妹,」她很懇切地,「你心裡似乎有什麼為難似地?」

  由她先問,慈禧太后使易於啟齒了,「我在想,」她微蹙著,慢吞吞地說:「六爺辦事也很難的,咱們還得幫著他一點兒。」

  「是啊!可怎麼幫他呢?」

  「無非讓大家知道,咱們信任他。」

  「這……,」慈安太后有些弄不明白了,「原來就挺信任的嘛!」

  「要不斷把這番意思顯出來才好。」慈禧太后急轉直下地說,「給他差使,給他恩典,不就把咱們信任的意思顯出來了。」

  「我懂了。」慈安太后老實問道:「你說吧!也快過年了,是得給他一點兒什麼?」

  「我覺得為難的就是在這兒。也不能光說六爺一個人有功勞,要給差使、恩典,就得全給,」說到這裡,慈禧太后裝出突然有了好主意的神情,「咱們照雍正爺的辦法好不好?」

  「你先說說,那是什麼辦法?」

  「雍正爺常把他那些侄女兒封做公主,養在宮裡。六爺的那個大格格,那天你也看見了,挺懂事的,咱們也賞她一個『固倫公主』吧!」

  「嗯。」慈安太后想了一會答道,「就是公主吧!」

  這是不贊成用「固倫」的封號,中宮之女才封做「固倫公主」,慈安太后是怕麗貴太妃心裡不快,所以如此。當然,慈禧太后是明白的,心裡在想,一步一步來也好,於是點點頭表示聽從。

  於是把敬事房總管太監史進忠傳了進來,由慈安太后吩咐:「六爺府裡的大格格,以後稱為公主。」

  此事大家早有所聞,所以史進忠並不覺得驚訝,但公主是什麼公主?「固倫公主」還是「和碩公主」?月例供給是不一樣的,這非問清楚不可。

  「是!」史進忠緊接著便問:「每月的月例多少?請旨。」

  「大公主多少?」

  「每月二十兩。」

  「那也是二十兩。」慈安太后又說:「每個月寫月例摺子,寫在大公主後面。」

  這就把大格格的身分確定了。史進忠領旨出來,一面派人通知各宮,讓大家知道,新添了一位公主,一面親自到恭王府去傳報喜信。

  恭王正好在府裡,聽說敬事房總管太監來傳旨,立刻換了冠服,出廳迎接。史進忠先迎面請了個安,滿面浮笑地高聲稱賀:「六爺大喜!上頭有恩命。」

  等他一站起,兩個人易位而處,史進忠走到上首傳懿旨,恭王在下麵跪著聽。這一下,府裡上上下下,奔相走告,職位高的王府屬吏和管家,紛紛向上房集中,一則探聽詳情,再則要向恭王和福晉道賀。

  恭王福晉到底出身不同,遇到這種事,十分沉著,明知千真萬確,卻說茫然不知,要「等王爺進來,問一問明白」。

  恭王犒賞了史進忠,回到上房,大家迎了上去,就在廊上庭前,請安賀喜,等站起身來,才發覺恭王面無喜色,不但沒有喜色,而且深為不樂。這神情令人奇怪,但誰也不敢動問,只自己知趣,悄悄地都退了下去。

  「宮裡來人怎麼說呀?」等丫頭一掀開門簾,恭王福晉站起身來問。

  「只有口傳的諭旨,說是稱為公主。而且是『東邊』當面交代的。」恭王搖搖頭說,「反正大妞不是咱們的了。」

  「唉!」恭王福晉七分悲傷,三分歡喜,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心裡是怎麼個滋味。

  夫婦倆默然相對,都在想著,出了一位公主,不知會替府裡帶來什麼影響和變化?就這時聽得垂花門外有人「六爺、六爺」地一路喊了進來,聽聲音是寶鋆。

  寶鋆與恭王交情特厚,厚到無話不談,厚到內眷不避。所以等他一到上房,恭王夫婦雙雙迎了出來,看他的臉色,便知已經得到消息了。

  「可不准說一句討人厭的話!」恭王不等他開口,先迎頭一攔,「要不然,今晚上別想吃我的銀魚火鍋。」

  寶鋆愕然,「六奶奶,」他轉臉來問,「怎麼啦?」

  「你也是有兒女的人,六爺的心情,難道你還猜不著?」

  「原來捨不得大妞。啊!」寶鋆趕快自己更正,「從這會兒起,再不准這麼稱呼了。這……,」他又正一正臉色,低聲說道:「不管怎麼樣,總是件大喜之事。自己心裡再委屈、再捨不得,上頭的面子,不能不顧。一會兒就有賀客來,可不能不用笑臉敷衍。」

  「佩蘅這話很實在。」恭王福晉也說,「六爺,你得聽他的。」

  愛妻好友都這樣規勸,恭王總算抑制著自己,擺出了笑臉。果然,不過片刻工夫,賀客盈門,有些投刺,有些登了門簿,有些可由門客代見,有些則必須親自接見,依照王府的儀制和交情的深淺,視來客的身分,作不同的處理。在恭王自己接見的賀客中,有人說要請大格格出來,以公主的身分,接受叩賀,這原是足尺加二的趨奉,但正如俗語所說的,「馬屁拍在馬腳上」,惹得恭王大為不悅。

  「算了吧!」他冷冷地答道,「本朝沒有外官見後妃公主的禮節。

  這一下,碰了釘子的那人,自然面子上很難看,旁人也覺得好生沒趣,心裡都在奇怪,這樣的榮寵,何以恭王會有此態度?

  他是被提醒了,那份不快,也只有在最親密的人面前,才肯透露。這天晚上他留下寶鋆、文祥和朱學勤等人吃銀魚火鍋,有了酒意,一泄牢騷,自嘲似地說:「人家是母以子貴,我是父以女賤,這不是笑話嗎?」

  「母以子貴」自然是指慈禧太后,「父以女賤」是說他自己,然而又何致於如此呢?

  看到大家困惑的眼色,恭王便作解釋:「本來我是一家之主,現在憑空又出來一個主兒,我倒又不明白了,我跟大妞,到底是怎麼回事呀?將來她從宮裡回來,我可是還要開中門迎接?」

  這一問,把大家都考住了,而且引出了另一個疑問,「咱們的這位公主,照規矩說,應該跟麗貴太妃生的大公主不一樣吧?」寶鋆看著朱學勤問,「修伯,你說是不是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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