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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一


  慈禧太后一愣,旋即省悟,她也應該到「東邊」去打個轉,便點點頭問道:「你是要到鐘粹宮去?我派人送你們娘兒倆,快去快回,我等著你們來傳膳。」

  「是。」恭王福晉又請了個安,「多謝太后。」

  於是慈禧太后吩咐,傳一頂軟轎,派小安子送了恭王福晉和大格格去。鐘粹宮是「東六宮」之一,要走了去得有一段路,所以特傳軟轎,以示恩遇。

  等她們母女倆一走,慈禧太后一個人喝著茶,靜悄悄地想心事,把這一個月來的經過回想了一遍,自己也不免吃驚。多少驚濤駭浪,當時都輕易地應付了,此刻轉頭回顧,才覺得可怕!她不知自己是怎麼應付過來的?在困惑之中,也不免得意。一個月的工夫,把個朝局翻了過來,把個大清朝的天下拿在手裡,而只不過殺了三個人,裡裡外外,便都安然無事。象這個樣子,只怕古來也沒有幾個人做得到。

  由這一分得意,自我鼓勵著,越發有了信心,相信凡事只要去做,一定會有成就。於是她再度靜下心來,把內外情勢作了個全盤的、概略的考察,覺得現在要應付的只不過兩個人,一個是恭王,一個是慈安太后。看起來慈安比恭王容易應付,其實不然!應付恭王,自己可以作大部分的主,而且還有慈安作幫手,而對慈安,自己卻不能找恭王來作幫手,同時她也有自知之明,在太監宮女心目中,她比不上慈安那樣得人心。再有一樣想起來叫人最不舒服的事,縱然兩宮並尊,總也是東前西後,除非……

  轉念及此,她打了個寒噤!不能再往下想了。定一定神,把她此時自覺太過了分的念頭拋掉,想到大格格的那副模樣。

  那副模樣,似乎特別親切,但是大格格不象大公主那樣甜甜的臉,讓人見了總是忍不住想親她一下,然則對大格格的特感親切,是何道理呢?

  怔怔地想了半天,思緒幽邈,追索到好遠的年代,終於她明白了!大格格那副模樣,正象自己小時候的樣子,懂事、沉靜、隨處留意,不愛哭可也不愛笑,說話行事,不象個七、八歲的孩子。

  於是慈禧太后突然想到,大格格正是自己的絕好的一個幫手,她為這個念頭感到無比的喜悅,想起兩句曾聽大行皇帝念過,無意間記在心裡的詩:「行至山窮處,坐看雲起時」,不正是自己得了這個好主意的譬喻?

  這個主意在她心裡反復推敲,越想越得意,以大格格的性情來看,將來必是個精明強幹的人,再經過自己的調教,一定可以擔當大事。她可以穿房入戶,去做自己的耳目,可以為自己擋在前面,說自己所不便說的話,更可以作個無話不談,秘密商議的心腹,就象慈安太后面前的雙喜那樣。她雖不是公主,但是可以賞她公主的封號,甚至賞她只有中宮所出的嫡女才能獲得的「固倫公主」的封號。這一來,大公主只是「和碩公主」,而且年紀也小一歲,論才具更不及,無論在那方面看,都讓大格格給比下去了。更何況這樣的恩典,還有籠絡恭王的作用!

  慈禧太后越想越得意,打定的主意是再無可更改的了。但是,她也知道,辦這些大事,心急不得,自己的地位還不到說如何便可如何的地步,必須耐著性子等,等一個最好的時機。

  把這一番心事想停當,聽得殿裡的五個式樣各個不同的自鳴鐘,幾乎是同時發聲,響了四下,該是傳晚膳的時刻了,恭王福晉母女何以還不回來?

  「小安子呢?」她問一名宮女。

  「主子不是讓他送六福晉到鐘粹宮去了嗎?」

  「去了有一個多時辰了,怎麼還不回來?」慈禧太后不耐煩地說:「你快去看看。」

  「是!」

  「回來!」她等那宮女站定了又說,「你就去看一看好了,不必多說什麼!馬上來給回話。」

  那宮女答應著去了。回話來得很快,說鐘粹宮熱鬧得很,皇上和大公主都在那裡,跟大格格拿牙牌「頂牛兒」,輸了打手心,玩得極起勁。恭王福晉則陪著慈安太后在聊閑天,興致也很好,怕一時還不會結束。

  這個報告給慈禧太后帶來了無可言喻的醋意,但也給了她一個啟示,越發覺得大格格有用處。有大格格在這裡,鐘粹宮的那份熱鬧,就一定可以移到這裡來了。

  「小安子呢?可是在那兒?」

  「在那兒。」那宮女答道,「我問他怎麼不回來?他說,他得想法兒催一催六福晉,也快回來了。」

  慈禧太后無可奈何,只得耐心等著。幸好等不多久,恭王福晉總算帶著大格格回到了儲秀宮,她臉上有惶恐的神色,一進門請了安,忙著解釋,說小皇帝不放大格格走,慈安太后又留著說話,還要賞飯,她因為這面已有話,「不敢領那面的恩典」。

  「其實也一樣。」慈禧太后心中不快,表面卻說得很大方,又問大格格:「你跟皇上頂牛兒,輸了還是贏了?」

  「輸了好多。」

  「那可要挨手心了。」慈禧太后笑道:「你們三個,吵了嘴沒有?」

  「沒有。」大格格答道:「皇上只跟大公主吵嘴。」

  「為什麼沒有跟你吵嘴呢?」

  「我不跟他吵。皇上比我小嘛!」

  「咄!」恭王福晉笑著叱斥,「說話沒有規矩!怎麼說皇上比你小?」

  「皇上不是六歲嗎?」大格格振振有詞地說。

  「對了!」慈禧太后越發喜愛她了,「你長兩歲,要多讓他一點兒,那才是做姐姐的樣子。」

  用這樣的口吻來贊許大格格,恭王福晉已看出來,慈禧太后倒是真心喜歡,心裡不免感動,當時決定,如果她透露了要把大格格留在宮裡的意思,便順從了她吧。

  可是慈禧太后的態度,已與她到鐘粹宮去之前不同了,大格格是一定要的,但不必在今天就留下。

  她認為這件事有與慈安太后商量的必要,等說停當了,直接告訴恭王,比較簡捷,而且也顯得鄭重。

  因此,這時她絕口不提把大格格撫養在宮的話,但對她們母女的恩遇甚隆。等傳膳時,吩咐另擺一張膳食,禦膳有什麼,便賞什麼,等於是開了一式無二的兩桌飯。

  飯罷天色將黑,宮門下鑰,進出不便,隨即叩頭告辭。慈禧太后早備下了賞賜,恭王福晉謝恩受領,同時也把自己備下的犒賞,二百兩銀票的一個紅封袋,當著慈禧的面,交給了管事的宮女。

  等回到府裡,恭王問起進宮的情形。夫婦倆都有些猜不透慈禧太后的意思,不過對於大格格的懂事聽話,在兩宮太后面前一點都不顯得怯場,做父母的自然都感到欣感。也因為如此,心裡都隱隱然地存著一份祈望,最好慈禧太后從此不提此事。

  一連幾天,居然毫無動靜,恭王以為事成過去。其實那是慈禧還沒有工夫來料理此事。自恭王福晉入宮開始,她接連不斷地在「會親」,醇王的福晉,一等承恩侯照祥的妻子,她的胞妹和弟婦,都被接到宮裡,細敘家常。此外慈安太后也在會親,因為兩宮並尊,也要到她這裡來請安,人來人往,頗不寂寞。

  如果僅僅是敘家人之禮,談談日常瑣屑,還費不了她多少時間。就因為在與醇王福晉,談起往事,提到當年受過吳棠的恩惠,姐妹倆感激涕零之余,曾憑倚著父親的靈柩自誓,只要有出頭的一天,首先就要報答這個雪中送炭的恩人。現在貴為「以天下養」的太后,而且親掌大權,此時還不報恩,要等到什麼時候?

  此原是她耿耿在心的一件大事,這個把月來,為了全力對付肅順,以及圖謀實現垂簾的願望,一時想不到此,現在大局已定,巨奸已除,正好來辦這件快心之事。所以在被醇王福晉提醒以後,慈禧太后每夜在枕上所思量的,就是如何報吳棠的恩。照她的願望,最好給吳棠一個總督,但這是辦不到的事。一個道台,連監司都還未巴結上,何能超擢為方面大員?不要說恭王和軍機大臣們不會同意,就算同意了,她也還不敢這麼不顧法度,因私害公。

  但一時雖無處置的善策,她仍然相信機會很快就會到來。朝廷已連下詔旨,諭令中外保舉人才,飭知各省察舉循良,訪求學行兼備之士。在求賢以外,也曾下詔,廣開言路,而且最近禦史上書言事的也很多,只要有人保舉了吳棠,就可以登進賢才,破格用人的理由,大大地提拔他一下。

  這樣想停當了,便特別注意舉薦現任官員的摺子,倒有個禦史鐘佩賢,上疏「請揚舉善之功,以收得人之效」,列舉了一大串湘軍將領的名字,說這些人本來無籍無名,只以得人識拔保薦,不數年間,都已立下大功,推原論始,原保的人應加褒獎。在那十幾個名字中,並無「吳棠」二字,但慈禧太后經歷了這四個月,已學會了北附生髮的竅巧,打算借這個摺子,來問問恭王,只要有一絲關連,能扯得上吳棠,便有文章好做了。

  她正這樣一個人在燈下籌畫,忽聽得外面有聲音,仿佛是什麼人來叩宮門,有人出去應接,不免暗暗詫異。過了一會,聲音靜了下來,然後聽得安德海在問坐更的太監:「主子安歇了嗎?」

  慈禧太后聽這問話,便知是有極緊要的事,就在裡面大聲問道:「什麼事呀?」

  「跟主子回話,有六百里加緊的軍報。」

  「呃!」慈禧太后答了這一聲,倒有些茫然了,這是她第一次在夜裡收到緊急軍報,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置?定神細想一想,記起先帝遇到這樣的情形,必是先收折來看,有的表面緊急,實際上無關輕重;有的需要先作一番考慮,不妨到第二天再發下去;也有的必須即時指授方略,那就要立刻飛召軍機大臣來商議,甚至找值班的軍機章京來,口述諭旨,當夜馳發軍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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