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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〇


  八匹「頂馬」引著一輛異常華麗的「後檔車」,到了府門口,車子滾過搭在門檻上的木鞍橋,直接駛向二門。車裡是恭王,他正從大翔鳳胡同的「鑒園」趕了回來,下車徑到上房,恭王福晉正在梳頭,無法起身,就看著鏡子裡的丈夫,把安德海傳來的話,轉述了一遍,然後又說了她決定親自攜女入宮的理由。

  恭王不即答話,不斷踱著方步,仿佛遭遇了極費斟酌的難題,這使得恭王福晉大惑不解,忍不住半側著臉問道:「怎麼啦?六爺!」

  有下人在旁邊,恭王不便深談,站住腳想了想答道:「你先梳頭吧!我在書房裡。」

  他一個人在書房裡,坐下來又靜靜地考慮了一番,他跟他妻子的看法不同,她只以為慈禧太后真的喜愛她的女兒,而他知道,其中大有文章。慈禧太后曾透露過口風,說要把大格格撫養在宮中,顯然的,今天的宣召,說不定大格格就此被留在宮中了。

  但是,他的考慮,倒不是捨不得女兒的那一點骨肉之情,只是在思索,應如何處理這不同尋常的恩典。王府的格格,從小被撫養在宮。與皇女一樣被封為公主,原是開國以來的傳統。最初,也許是因為某些親王、郡王領兵在外,或者作戰陣亡,為了推恩,特予榮寵。到了雍正朝,世宗把三個親侄女,視如己出,那倒真是出於親情,世宗為人嚴峻,好講邊幅,妃嬪近侍,刻刻小心,都持著敬而遠之的態度,所以世宗的內心,異常寂寞,偏偏四個公主,三個早夭,一個早嫁,因而有幾個聰明伶俐的侄女兒在膝前,陪著說笑,對他是一種絕大的安慰。

  此刻慈禧太后要撫養大格格,一大半是為了籠絡恭王,這一點他本人十分清楚。而受不受籠絡,亦正就是他此刻煞費躊躇的難題。

  難題還未解決,盛妝的恭王福晉已經來了,恭王吩咐丫頭們都退了出去,才低聲說道:「你還不知道呐,告訴你吧,『西邊』打算把大妞兒留在她身邊。」

  大格格是恭王福晉親生的,生得明慧可人,極受鍾愛,所以一聽這話,她的臉色立刻就變了。

  「你也別捨不得。」恭王勸著她說,「果真她看中了,不給也不行。好在這到底不比『挑秀女』,挑上了就不能回家。將來大妞回來,或者你進宮去看大妞,都還方便。」

  「咳!」恭王福晉歎口氣說,「但願她看不中吧!」

  「看不中也非這麼辦不可。上頭定要給咱們家恩典嘛!」

  恭王福晉是桂良的女兒,從小隨著她父親在督撫任上,走過不少地方,也有些閱歷,所以一聽這話,便能意會,是慈禧太后有意籠絡的手段,就象早些日子賞觀王世襲是一樣的道理。

  既然如此,「這個恩典,不也可以辭謝嗎?」她這樣問她丈夫。

  「這不能辭。一辭倒象咱們不識抬舉,捨不得孩子似地。」恭王緊接著又放低了聲音說:「我實在不願意巴結她,所以我的意思,你不必進宮,就讓大妞的嬤嬤陪著去好了。」

  「那不好!」恭王福晉斷然反對,「嬤嬤只能在宮外,讓大妞一個小人兒去闖那種場面,我不放心。」

  這也是實話,恭王只得讓步,隨即走出書房,把安德海叫了上來,說恭王福晉,原要進宮替兩宮太后請安,會把大格格帶了去,吩咐他先回宮奏報慈禧太后。把話交代完了,又囑咐聽差,到帳房支十兩銀子賞安德海。

  這時嬤嬤丫頭,正在替大格格梳辮子、換衣服。太后宣召進宮,無論如何是件大事,嬤嬤們便千叮萬囑,如何磕頭,如何請安,太后問話該如何回答,要聽話,要守規矩,絮絮不休,把大格格惹得不耐煩了。

  大格格是咸豐四年生的,今年八歲,人雖小,十分懂事,但脾氣也大。這時把臉一繃,小嘴鼓了起來,嬤嬤一見她這神情,便趕緊閉口不語,不然就有麻煩。

  「怎麼了?」恭王福晉不免詫異,「好端端的,又不高興了!

  快別這樣子,回頭太后見了會生氣,說你不懂規矩!」

  大格格果然是懂事的,知道應該用怎樣的態度去見太后。頓時把繃著的臉放鬆了,浮起一臉嬌笑,乖乖地隨著母親進宮。

  等她們上車時,安德海已回到了宮裡。這一趟差使,為他招來了一肚子氣,不但飽受冷落,那十兩銀子的賞號也未饜所欲,一路上不斷思量,想在慈禧太后面前告上一狀,卻又怕恭王的權勢,不要惹出禍來!但這口氣又實在咽不下去。左思右想,總覺得非要放支把冷箭,這晚上才能睡得著覺。

  於是一進宮門,他故意放慢了腳步,拖延時間,等快到慈禧太后所住的儲秀宮,他才放開腳步直奔,跑得上氣不接下氣,十分狼狽的樣子。

  慈禧已經等得不耐煩了,一看見他便即斥責:「怎麼到這時候才回來?一定又偷偷兒回家去了!」

  「奴才不敢!奴才知道主子等得急了,跑著趕回來的。」他一面說,一面不住喘氣。

  「怎麼回事?在那兒耽誤了?」

  「在六爺府裡。奴才傳了旨,好久好久也沒有信兒,不知道來,還是不來,奴才不得准信不敢走。六爺府裡氣派又大,奴才問了幾遍,也沒有個人理。好不容易,六爺才把奴才叫了上去,說是由福晉自己帶著大格格進宮。只怕還得有一會兒才能出來。」

  聽得這一番陳訴,慈禧太后將信將疑,心裡雖不大舒服,但也不會為了安德海而對恭王有所不滿,所以默不作聲。

  看看說的話不曾見效,安德海又出了花樣,忽然雙手按著腹部,彎下腰去,做出痛楚不勝、勉強支持的樣子,同時嘴裡吸著氣。

  「這是幹什麼?」

  「奴才有個毛病,受不得餓,餓得久了,胃氣就要犯了。」

  「怎麼?」慈禧太后奇怪地問道,「六爺沒有賞你飯吃?」

  「六爺府裡,沒有人理奴才。」

  慈禧太后大為不悅,但卻遷怒到安德海身上,「哼!」她冷笑著,一生氣時,太陽穴上的筋絡直跳動,「你的人緣兒太好了,所以人家才不理你!滾下去吧,窩囊東西,連我的面子都給你丟完了!」

  安德海這才發覺自己裝得過分,變成弄巧成拙!委委屈屈地磕了個頭,退了出去。慈禧太后猶自余怒不息,就在這時候,恭王福晉帶著大格格已經進宮。

  既然是出於籠絡,自然要假以詞色,慈禧太后立即收斂怒容,放出一臉欣悅的神色。站起身來,走到廊上等著,仿佛是迫不及待要看大格格似地。

  恭王福晉卻有些張惶了,就地跪下請安,大格格十分乖覺,立刻跟著她母親同樣動作,慈禧太后滿臉堆歡地說:「起來!起來!」

  她一面說,一面把視線落在大格格身上,同時在腦中浮起大公主的神態,要把這一雙年齡相仿的嫡堂姊妹做個比較。大公主是嬌憨的圓臉,大格格是端莊的長臉,本來難分高下,但恭王和麗太妃在她心中的感覺不同,於是大格格便勝過大公主了。

  「來,大妞!」她把手伸了出來,「讓我親親!」

  大格格馬上又請了個安,微笑著走了過來,慈禧太后一隻手牽住她,一支手撫摸著她的臉,不住端詳,把大格格看得有些發窘。

  「長得好高。」慈禧太后問道:「今年幾歲了?」

  「大妞,跟太后回稟,你今年幾歲?」做母親的在提示。

  於是大格格清清楚楚地答道:「今年八歲。」

  「比大公主大一歲。」慈禧太后牽著大格格走進殿裡,同時向跟在她身後的恭王福晉說,「看模樣倒象不止大一歲。」

  「大妞的月份早,是二月裡生的。」

  到了殿裡,恭王福晉又請慈禧太后升座,正式覲見。她吩咐豁免了這一重禮節,隨又賜座賜茶,把大格格摟在身邊,叫拿「上用」的糖給她吃。

  「大妞,我問你,」慈禧太後半真半假地說,「你今天不回去了,住在宮裡,好不好啊?」

  一聽這話,恭王福晉大為緊張,大格格卻輕鬆自如地答了句:「我不敢!」

  「怎麼叫不敢?」

  「我怕我不懂規矩,惹太后生氣。」

  這句話把慈禧太后說得異常高興,笑著向恭王福晉說道:「你這個女孩兒,真了不得!太懂事了!」

  恭王福晉當然得意非凡,但也怕寵壞了孩子,所以這樣答道,「太后太誇她了,還求太后的教訓。」

  「這你放心好了,在我身邊,一定錯不了。」

  「是。」

  慈禧太后見她沒有下文,是有點不置可否的神氣,便不敢造次。她還不甚瞭解恭王福晉的脾氣,只聽說她因為家世貴盛,父祖又都是封疆大吏——「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」,督撫在地方上,唯我獨尊,儀制貴重,是京官所萬趕不上的,所以恭王福晉有闊小姐的脾氣。萬一說出要留大格格在宮裡的話來,碰她一個軟釘子,叫自己以太后的身分,如何下得了台?

  她這樣轉著念頭,恭王福晉便抓住這片刻沉默的機會,站起身來,踩著花盆底,風擺楊柳似地走了幾步,極輕倩地往下一蹲,請了個安說:「我先跟太后請假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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