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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二


  於是她吩咐宮女去開了門,接來內奏事處呈進的黃匣,同時傳話,叫安德海在外待命。

  匣子裡一共兩道奏摺,都是從浙江來的,一道是前任都察院左副都禦史,在籍幫辦團練,分守浙東的王履謙,奏報浙江嚴州等處的洪軍,用八漿炮船,由臨浦攻打蕭山,連陷諸暨,隨即全力進攻紹興,府城腹背受敵,終於被攻破西門,全城陷落,自請處分。另一道是浙江巡撫王有齡、杭州將軍瑞昌,連銜會奏,說杭州省城為洪軍的「忠王」李秀成、「侍王」李世賢,重重包圍,形勢危急,請求速派援軍。

  慈禧太后對浙江的地形和軍事態勢,不甚明瞭,但杭州是浙江的省城,紹興是浙東的名邑,這是她知道的。更因為是六百里加緊的軍報,越發覺得事機急迫,不能耽誤,心裡盤算了一下,便即喊道:「小安子!」

  「奴才在這兒。」安德海在窗外答應:「你知道不知道,軍機處這會兒有人沒有?」

  「怎麼沒有?有值夜的軍機章京,住在方略館。」

  「對了,我倒忘了!你趕快把這兩個摺子送了去,讓他馬上送給六爺去看。」慈禧太后又說:「這是要緊的軍情,可別耽誤了。」

  於是,安德海接了黃匣,到敬事房要了鑰匙,開出宮門,交代乾清門侍衛把那兩道奏摺送到方略館。

  方略館在武英殿北面,值夜的漢軍機章京許庚身,奉命編制近十年的軍機處檔案,正埋首在故紙堆中。接到乾清門侍衛送來的黃匣,以及口傳的慈禧太后的旨意,不敢怠慢,打開黃匣,拿起奏摺一看,頓時五中如沸。許庚身正是杭州人,他家的老屋,還是明朝傳下來的,族人甚多,如今危在旦夕,當然懸心不已。

  然而公事要緊,只得暫且把自己憂煩丟開,托了一同值夜的滿軍機章京代為照應,匆匆繞過內務府,套車出西華門,往北直奔翔鳳胡同的鑒園。恭王宴客剛散,聽說軍機章京送奏摺來,便叫請到書房見面。

  行過禮,呈上奏摺,恭王才看了幾行,便先吩咐:「星叔,你慢點走!」

  這當然因為許庚身是杭州人,而且一向主辦軍事方面的廷寄諭旨,特意留他下來,要有所諮詢,因此在恭王看折時,他一個人坐在旁邊,默默地盤算,準備有所建議。

  「星叔,」恭王憂形於色地問道,「你看紹興一陷,杭州還能守得住不?」

  「難,難!」許庚身使勁搖著頭,「紹興一失,寧波不保,寧紹兩府極富庶,為浙江軍餉所自出,故而失寧紹則絕餉源,此其一。紹興與杭州一訂之隔,寧紹一失,匪軍必渡江夾攻省城,杭州成了孤懸之地,萬難堅守,只怕就是此刻,滿漢六十萬生靈,已罹浩劫!」

  許庚身語聲低沉,臉色慘白,在燁燁的燭光下,微見淚痕。恭王知道他念切桑梓,想起杭州亦是旗人駐防的地區,雖也築有滿城,而彈丸之地,如何自保?破了杭州,旗人的遭遇,一定比漢人更慘,所以心裡也惻惻然地,相當抑鬱。

  「王爺如果沒有別的吩咐,我告辭了。」

  「你不必難過!」恭王的情緒也激動了,「彼此要同舟共濟!不分滿漢,總要戡平大亂,才有好日子過。好在朝中大局已定,盡可全力專注在軍事上面。明天我得跟兩宮好好陳奏,你預備一張江南兩浙的地圖,怕太后還弄不清地名。」

  許庚身答應著,回到方略館,找出地圖和《嘉慶一統志》來,細心考查,制了一張兩浙現勢圖,注明兵力配備,極其簡明實用。

  這張地圖第二天上午攤開在禦案上,慈禧太后一看便失聲驚呼:「喲!杭州成了個孤城了嘛!」

  「是!」恭王指點著江南的形勢說:「這就象行圍一樣,攆啊攆的,把匪軍都攆到一個角落裡來了。」

  兩宮太后都知道在熱河行圍行獵的方法,是四處八方把野獸趕到預定的地點,然後發弓開槍,才大有斬獲,所以對恭王的這個譬喻,都能充分領會。

  「照這樣子看起來,杭州的危急,原在意料之中。」

  「太后聖明。」恭王欣然答道,「臣籌思已久,江南的軍事,必得統籌全域,逐步進行,倒不在一城一地的得失。」

  「話雖如此,能救還是要救!」慈安太后關切地問:「六爺,你看杭州能守得住嗎?」

  於是恭王把許庚身所分析的兩點,照樣說了一遍,卻又補了一句:「援救浙江,原有旨意,讓曾國藩相機辦理。不過他那裡也很為難。」

  「照這麼說,就眼睜睜看著杭州失守嗎?」慈安太后這樣問說。

  恭王一時無從置答,第一次發覺這位忠厚的太后,也有咄咄逼人的時候。

  「那可是沒有辦法的事。」慈禧太后在無形中為他解圍,「杭州大概是丟定了,咱們想辦法收復吧!」

  這一句話正好引起了恭王籌思了一夜的大計:「奏上兩位太后,」他挺起胸來說,「這一陣子,臣早晚在心的,就是各地的軍務。這七八年苦苦撐持,就象煉丹一樣,九轉丹成,就快到了收功的時候了。」

  聽他這話,看他的神情,兩宮太后頓覺精神一振,閃閃生光的兩雙眼睛,都正視著恭王,嘴角微含笑意,雖未開口,那催他快說下去的意思,極其明顯。

  於是恭王再度指點地圖,開陳大勢,湘軍的進展雖慢,但腳踏實地,一步一步在往前逼近。杭州的危急,是洪軍的困獸之鬥,作用在減消官軍對金陵的壓力,如果不為所動,依舊按照預定的計畫,以攻佔金陵為第一目標,「忠王」李秀成的企圖就落空了。

  「臣的意思,曾國藩還要重用。」恭王揮一揮手,加強了語氣,「浙江的軍務,曾國藩保左宗棠專責,自然要准他的舉薦,不過,還是要歸曾國藩節制。」

  「這,不是有旨意了嗎?」慈禧太后插了一句,「東南四省的軍務,都歸曾國藩節制。」

  「浙江歸閩浙總督管,不在兩江的範圍。」恭王答道,「曾國藩或許怕招怨,要避攬權的名,想把浙江劃出去。這可不能准他了。」

  「是啊!」慈禧太后又說,「王有齡怎麼樣?如果不行,乾脆放左宗棠當浙江巡撫好了。」

  「那得要曾國藩保薦,前幾天已經有廷寄,讓他考察江蘇巡撫薛煥、浙江巡撫王有齡,稱不稱職?等他複奏上來,再請旨辦理。」

  「杭州這麼吃緊,王有齡也不知道怎麼樣了?」慈安太后微蹙著眉說,「還有瑞昌,還有……」她是想到了駐防的旗人,歎口氣,沒法說得下去了。

  慈禧太后卻是無動於衷,她關心的是恭王所說的:「曾國藩還要重用」那句話,是如何重用?已經當到總督了,除非內召拜相,可是前方的軍務,又叫誰負責?

  這樣想著,她問恭王:「曾國藩又不能調到京裡來,還能讓他當什麼?」

  「可以給他一個『協辦』,仍舊留在兩江總督任上。」

  「對了!」慈禧太后自笑糊塗,官文就是如此,以協辦大學士,留任湖廣總督,曾國藩正好照樣辦理。

  「不過這也不必急。」恭王又說,「到過了年再辦,也還不晚。」

  忽然,慈安太后像是驀地裡想到了一件極要緊的事,提高了聲音喊道:「六爺!」

  恭王肅然答道:「臣在!「

  「先帝在日,有一句話,是指著曾國藩說的,你知道嗎?」

  這一問不但恭王,連慈禧太后都莫名其妙。恭王實在想不起來,只好實說:「請母后皇太后明示。」

  「先帝說過,誰要是剿滅了發匪,不惜給一個王爵。這話你聽說過沒有?」

  「原來是這句話!」恭王答道:「臣也仿佛聽人談過,不知真假,也不敢冒昧跟先帝請示。」

  「是有的,」慈安太后說,「我親耳聽見過。不過,那是在軍務最棘手的時候說的,是真的願意這麼辦,還是牢騷,可就不知道了。」

  君無戲言,就是牢騷,也要把它當做真話。但自三藩之亂以後,異姓不王,果真先帝有此意向,跟垂簾一樣,都是違反祖制的。恭王最近對「祖宗家法」,特生警惕,覺得茲事體大,需要從長計議,此時不宜先洩漏出去,免得將來難以轉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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