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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八


  「太后聖明。無奈有些人無事生風,偏要挑撥。不過話也說回來,這一趟派的人,也真不大合適,看起來像是有意要治陳孚恩似的。」

  「怎麼呢?」慈禧太后問道:「就為派的旗人多了?周祖培和趙光,不是漢人嗎?」

  「周祖培和趙光,是大家都知道的,素來反對肅順,現在議肅黨的罪名,就算公平,在別人看,還是有成見的。」

  「怎麼,非要說陳孚恩無罪,才算是沒有成見嗎?」「陳孚恩怎麼能沒有罪?」恭王極有把握地說,「只把那些信給萬青藜一看,他也一定無話可說。」

  「那好吧!寫旨上來。」

  「是!」恭王退了出來,隨即派軍機章京寫了上諭,由內奏事處送了上去,當時就蓋了印發了下來。

  果然,恭王的預料一絲不差,萬青藜接到通知赴內閣會議,原準備了有一番話說,這是他受了江西同鄉以及與陳孚恩有交情的那些人的壓力,非力爭不可的。周祖培和文祥他們四個人也知道,會議要應付的只有萬青藜一個人,所以早就商量過了,決定照恭王的指示,先把陳孚恩的信給他看,看他說些什麼,再作道理。

  萬青藜字藕舲,所以文祥管他叫:「藕翁,這些書劄你先看一看,就知道陳孚恩罪有應得。」

  萬青藜肩上的壓力極重,為了對同鄉以及所有督促他據理力爭的人有所交代,把那些信看得極仔細,一面看,一面暗暗心驚,那些「暗昧不明」的話,如果要陳孚恩「明白回奏」,他是百口難以自辯的。「發往新疆效力贖罪」的罪名,看似太重,其實還算是便宜,倘或在雍正、乾隆年間,根究到底,陳孚恩本人首領不保,固在意中,只怕家屬也還要受到嚴重的連累。

  當他聚精會神在看信時,其餘五雙眼睛都盯在他臉上,看他緊閉著嘴,不斷皺眉的表情,大家心裡都覺得輕鬆了。於是相互目視示意,取得了一致的默契,堅持原來議定的結果。這也是恭王事先指示過的,到萬不得已時,不妨略減陳孚恩的罪名,照這時看來,已無此必要。

  「果然,陳孚恩罪有應得。」萬青藜把手裡的信放下,用塊手絹擦著他的大墨鏡,口裡向鏡面呵著氣,望空的雙眼,不住閃眨,顯然的,他還在躊躇著有話要說。

  周祖培見此光景,便不肯讓他說出為陳孚恩求情的話來,特意先發制人,「藕舲,」他說,「這樣子的人物,也算是『清正良臣』嗎?」

  這「清正良臣」四字是有出典的。自從道光年間,王鼎痛劾穆彰阿誤國,繼以死諫,由陳孚恩設法隱匿其事,救了穆彰阿一場大禍以後,就此在仕途中扶搖直上,很快地外放為山東巡撫,在任時據說頗為廉潔,加以穆相的揄揚,宣宗御筆頒賜一塊匾額,所題的就是這「清正良臣」四字。

  這塊匾在抄家的時候,就已附帶追繳了,宣宗所許「清正良臣」的美名,掃地無餘,萬青藜只好這樣答道:「他早年曾蒙天語褒獎,有此一節,是不是可以格外矜全?請公議。」

  「不提這話還好,一提更壞。」周祖培立即反駁,「陳孚恩曾蒙宣宗特達之知,於今所作所為,有傷宣宗知人之明,不更見得辜恩溺職,應該重處嗎?」

  「是啊!」趙光搭腔,他的科名甚早,當了多年尚書,不曾入閣拜相,所以話中不免有牢騷:「陳孚恩一個拔貢出身,居然在『軍機大臣上行走』,照現在這樣子,我不知他如何對得起宣宗的在天之靈?」

  「那是出於穆相的提拔。」綿森下了個評語,「此人才具是有的,就是太熱中。」

  「不是太熱中,又何致於這麼巴結載垣和肅順?」趙光發完了自己的牢騷,又替他的同年許乃普發牢騷:「他為了想得『協辦』,硬把許滇生的吏部尚書給擠掉。向來吏部非科甲不能當;肅順居然敢於悍然不顧,在先帝面前保他,真是死有餘辜!」

  這一下把話題扯開了,談起陳孚恩和載垣、肅順等人的恩怨,以及他假借他們的勢力,排擠同官的許多往事。萬青藜只能默默聽著,一句話也說不進去。

  「天色不早了!」文祥好不容易打斷了他們的談興,「請定議吧!」

  「依照原議。」周祖培看著萬青藜說。

  萬青藜覺得非常為難,照自己的立場來說,還要力爭一番,但話說得輕了,於事無補,說得重了,於自己的前程有礙,而況看樣子以一對五,就是不顧一切力爭,也未見得有用。

  正這樣煞費躊躇時,文祥再次催促:「藕翁如果別無意見,那就這樣定議吧!」

  「我倒沒有別的意見。」萬青藜很吃力地答說,「新帝登極,兩宮垂簾,重重喜事,憐念陳孚恩白髮遠戍,只恐此生已無還鄉之望,何妨特賜一個恩典。」

  這算是無可措詞中想出來的一番很宛轉的話,無奈在座的人,對陳孚恩都無好感,所以「白髮遠戍」的哀詞,並不能打動他們的心。而萬青藜的話,又在理路上犯了個語非其人的毛病,因而很輕易地為周祖培搪塞過去。

  「恩出自上。」他把視線掃過座間,落在萬青藜臉上,「上頭對陳孚恩有沒有恩典,要看他自己的造化。我們此刻也無從談起。」

  萬青藜被堵得啞口無言。反正應該說的話已經說到,算是有了交代,於是繼續沉默。陳孚恩的罪名,就此算是議定了。

  等奏摺上去,自然照準。充軍的罪名,照例即時執行,由刑部諮會兵部,派員押解,但法外施恩,另有通融的慣例。只要押出國門,到了九城以外,就不妨暫作逗留,所以陳孚恩是在彰儀門外的三藐庵暫住,就近好料理在京的一切私務,同時與親友話別。去看他的人也還不少,都說新疆正在用兵,是個效力贖罪的好機會,有的拿林則徐作比,說當年也是遣戍新疆,沒有多少時候,複起大用。陳孚恩是個極知機的人,知道這時候空發怨言,徒增不利,所以保持了極好的風度,一面道謝,一面不住口地稱頌聖明,自道雷霆雨露,皆是君恩。

  除了陳孚恩、黃宗漢這些人,以及宮內幾名與肅順有往來的太監,算是大倒其黴,此外倒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氣象。恭王的做法,算是相當開明的,保留了肅順掌權時的許多好處,首先對湘軍的重用,比先帝在日,有過之無不及。兩江總督曾國藩,正式奉旨,統轄江蘇、安徽、江西、浙江四省軍務,所有四省的巡撫提鎮以下,悉歸節制。東南半壁,倚若長城,這等於是開國之初「大將軍「的職責,除了吳三桂以外,漢人從未掌過這麼大的兵權。不同的是吳三桂是自己擴充的勢力,而曾國藩是朝廷的付託。

  至於肅順所結的怨,可恰好為恭王開了籠絡人心的路,一批為肅順所排擠的老臣,重新起用。翁同龢也在全力奔走,趁此機會要為他父親翁心存消除革職的處分。他是在戶部五宇字官錢號的案子上栽了筋斗的,這個案子被認為辦得太嚴厲,現在也正根據少詹事許彭壽請「清理庶獄」的奏摺,準備平反。消息從軍機處傳了出來,民間讚揚恭王的人,便越發多了。

  這蒸蒸日上的聲名,在恭王心中,多少可以彌補因曲徇慈禧太后的意旨,違反祖制,促成垂簾而起的內疚和抑鬱,也因為如此,議定垂簾章程的奏摺,也不願領銜,由會中公推禮親王世鐸主稿具奏。

  這個奏摺,早在十月十六就已擬好,但一直到十天以後,國喪百日已滿,方始呈進。章程一共十一條,除去規定須皇帝親臨的各項大典,或者派親王、郡王恭代,或者等成年親政之後,再恢復舉行以外,最要緊的只有三條,一條是兩宮太后召見「內外臣工」的禮節,一條是「京外官員引見」的禮節:「請兩宮太后、皇上同禦養心殿明殿,議政王御前大臣,帶領御前、乾清門侍衛等,照例排班站立,皇太后前垂簾設案,進各員名單一份,並將應擬諭旨注明。皇上前設案,帶領之堂官照進綠頭簽,議政王御前大臣,捧進案上,引見如常儀。其如何簡用?皇太后于單內欽定,鈐用禦印,交議政王軍機大臣傳旨發下,該堂官照例述旨。」這個規定,與另一條「除授大員,簡放各項差使」,事先開單,欽定鈐印的規定合在一起,使得兩宮太后在實際上做了皇帝,扼有完全的用人大權。同時也跟皇帝一樣,可以召見京內京外的任何官員,親自聽取政務報告,而在此以前,太后只能跟顧命大臣或軍機大臣打交道,是無法召見其他臣工的。

  慈禧太后對於奏進的垂簾章程,相當滿意,當即召見議政王及軍機大臣。百日已滿,從皇帝到庶民,都剃了頭,同時不必再穿縞素,脫去那件黯舊的白布孝袍,換上青色袍褂,依然翎頂輝煌,看在慈禧太后眼裡,眼睛一亮,心裡越發高興了。

  「六爺!」她喜孜孜地把禮親王的奏摺遞了出來:「依議行吧!」

  「是!」恭王接了摺子又說:「臣等擬議,垂簾是非常之時的非常之舉,應該有一道上諭,詔告天下,申明兩宮太后俯允垂簾的本意。」

  「對啊!」慈安太后接著他的話說,「這原是萬不得已的舉動。只等皇帝成了年,自然要歸政的。」

  慈禧十分機警,趕緊也說:「我也是這個意思。皇帝年紀太小,我們姊妹倆不能不問事,但也虧得內外臣工,同心協力,才有今天這麼個平靜的局面。如今只巴望皇帝好好念書,過個七八年,能夠擔當得起大事,我們姊妹倆才算是對列祖列宗、天下臣民有了個交代。那時我們姊妹倆可要過幾天清閒日子了。你們就照這番意思,寫旨來看!」

  恭王身上原揣著一通旨稿,預備即時上呈,此刻聽慈禧這一說,自然不便再拿出來。請安退出,回到軍機處,把原稿拿出來,加上慈禧太后的意思,重新刪改定稿,斟酌盡善,才由內奏事處送了上去。

  這道上諭是用皇帝的語氣,實際上是兩宮太后申明垂簾「本非意所樂為」而不得不為的苦衷,措詞極其婉轉,字裡行間,頗有求恕於天下臣民的意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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