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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九


  慈禧太后雖然精明,但肚子裡的墨水,到底有限,經驗也還差得遠,所以看不懂這道諭旨中的抑揚吞吐的語氣,欣然蓋上了「同道堂」的印。這是她獲得這顆印以來,第一次使用紅印泥,朱色粲然,賞心悅目,格外感到得意。

  到了十一月初一,是個入冬以來難得的好天氣,人逢喜事精神爽,個個精神抖擻,浴著朝陽,由東華門進宮。一班年齡較長的大臣,預先都受賜了「紫禁城騎馬」的恩典,一直可以到隆宗門附近下轎、下車,王公親貴、六部九卿,各在本衙門的朝房休息。走來走去,只見頭上不是寶石頂子,便是珊瑚頂子,前胸後背,不是仙鶴補子,便是麒麟補子。最得意的是在南書房和上書房當差的那班名翰林,品級雖低,照樣也可以掛朝珠,穿貂褂,昂然直入內廷。

  聽政的地點,依然是在養心殿,日常召見軍機及京內官員,在東暖閣,遇有典禮則臨禦養心殿明殿。此時早已打掃得乾乾淨淨,擺設得整整齊齊,正中設一張丈餘長的紅木禦案,系上明黃緞子,「六同合春」暗花的桌圍。禦案後面,一東一西兩個御座,禦案前面懸一幅方眼黃紗,作為垂簾的意思。簾前正中是小皇帝的禦榻,鋪著簇新的黃緞皮褥子。

  等鐘打九點,文武百官,紛紛進殿,禮部和鴻臚寺的執事官員,照料著排好了班。已初三刻——十點之前的一刻鐘,太監遞相傳報,說皇帝已奉兩宮鑾輿,自宮內起駕,於是淨鞭一響,肅靜無聲,只聽遠遠傳來沙沙的腳步聲,由隱而顯,終於看到了醇王的影子,他兼領著「前引大臣」的差使,所以走在前頭,接著是景壽、伯訥那謨詁,以及由王公充任的那班御前大臣,分成兩列,引著小皇帝的明黃軟轎,進了養心殿。

  站好班的官員,一齊跪倒接駕。皇帝之後,是並列的兩宮太后的軟轎,再以後是「後扈大臣」和隨侍的太監,最令人注目的是安德海,腦後拖著一根閃閃發光的簇新的藍翎,捧著一把純金水煙袋,緊跟著西面軟轎走,把那張小旦似的臉,揚得老高,那份得意,就象他做了皇帝似地。

  等兩宮太后和皇帝升上寶座,鴻臚寺的贊禮官,朗聲唱禮,自殿內到丹墀,大小官員,三跪九叩,起身分班退出。準備了多日的大典,就這一下,便算完成。但也就是這一刻,慈禧太后正式取得了政權,灰塵落地,浮言盡息,熱中的固然攀龍附鳳,早有打算,就是那些心持正論,不以垂簾為然的,此時眼見大局已定,政柄有歸,顧念著自己的功名富貴,不但不敢再在背後有所私議,而且都一改觀望保留的態度,紛紛去打點黃面紅裡的上兩宮太后的賀表了。

  兩宮太后接受了朝賀,照樣處理政務,改在東暖閣召見議政王及軍機大臣。佈置已有更改,禦案坐東朝西擺設,兩宮太后,慈安在南,慈禧在北,案前置八扇可以折疊的明黃紗屏,小皇帝仍舊坐在前面。

  恭王和軍機大臣行過了禮,再一次趨蹌跪拜,為兩宮太后申賀。

  慈禧太后最重恩怨,想到今日的一番風水,自然是恭王的旋乾轉坤之功,其次是曹毓瑛的從中斡旋策劃,所以把他們兩人大大地讚揚了一番,同時也提到在熱河所受的委屈,撫今追昔,雖有感慨,卻也掩不住躊躇滿志的心境。

  然後,慈安太后也說了幾句,看來是門面話,其實倒是要言不煩,她囑咐恭王要以國事為重,不要怕招怨,不要在小節上避嫌疑。這話是有所指的,載垣、端華、肅順和杜翰他們,過去為了要隔離恭王與兩宮太后,曾一再揚言,說年輕叔嫂,嫌疑不能不避,於今恭王單獨進見的機會甚多,慈安太后怕又會有人說閒話,特意作此叮囑。恭王自然連聲稱是,看看兩宮太後話已說完,便接著陳奏,說兩宮垂簾,政令維新,對於懲辦肅黨一案,請求從寬辦理。

  慈禧太后正是心情最好的時候,很慷慨地答道:「是啊!」

  但也不免奇怪,「還有什麼人應辦而未辦的?」

  「臣的意思是,載垣他們當差多年,肅順兼的差使更多,京裡京外,大小官員,跟他們自然有書信往來,信上也不免有附和他們的地方。」恭王說到這裡,頓了一下,把他的辦法說了出來,「這些信,最好一把火燒掉,反而可以永絕後患,就請今天明降諭旨,不咎既往,以示寬厚。」

  「這也算是垂簾的一道恩詔。」慈禧太后側臉徵詢:「姐姐,我看就這麼辦吧!」

  慈安太后自然同意。於是立即寫了明發上諭,鈐印發下。恭王本來還想對皇帝上書房的事,有所陳述,但看到小皇帝一個人坐在紗屏前的禦榻上,把個頭扭來扭去,是十分不耐煩的樣子,怕第一天垂簾聽政,就搞出什麼失儀的笑話來,所以暫且不言,跪安退出。

  兩宮太后和皇帝,就在養心殿西暖閣傳膳。擺膳桌的時候,安德海慢條斯理地捧了一個黃匣進來,那是內奏事處放奏摺的匣子,慈禧太后只當又有緊急軍報,便即招手說道:「是什麼?快拿來看!」

  安德海笑嘻嘻地把黃匣放在炕几上,打開一看,裡面是十幾通黃面紅裡,恭賀兩宮聽政的摺子。

  「『那面』也有嗎?」

  「全有。母后皇太后一份、皇上一份。」安德海答道:「主子的這一份,在內奏事處讓我瞧見了,我給先拿了來,跟主子叩喜討賞。」

  「賞!」慈禧太后笑著罵道:「這一陣子還賞得你少了?」

  「不求主子賞別的。」安德海把雙膝一跪,「打今天起,主子在養心殿的時候多,奴才求主子把奴才調到養心殿來,好伺候主子。」

  「這……,」慈禧看著安德海,沉吟了半天,斷然決然地說:「不行!你不是伺候養心殿的材料。起來!」

  「是!」安德海磕了個頭,委委屈屈地站了起來。

  「倒是我另外有個差使派你。」

  一聽這話,不知是什麼好差使?安德海趕緊大聲應道:「喳!」

  「你到六爺府裡去一趟。」慈禧太后悠閒自在地吩咐,「說我怪想念大格格的,想瞧瞧她,讓她那兒的嬤嬤,馬上陪著到宮裡來。」

  原來是這麼一樁臨時的差使,安德海不免失望。但轉念一想,到了恭王府裡,正好顯一顯自己是掌權的慈禧太后面前的紅人,那份賞賜也決不會少。而且抽空還可以回家看一看,這趟差使真不壞。

  於是他欣欣然領了懿旨,到敬事房說明緣由,取了准許出宮的牌票,經神武門的護軍騤放出宮,找了輛騾車,先回家打個轉,匆匆喝了杯茶,原車徑趨恭王府來傳旨。

  恭王府的氣派原來就大,新近加了議政王的銜頭,又是「賞食雙俸」,所以王府的官員、護衛、太監,氣焰越盛。雖知道安德海是慈禧太后面前得寵的人,卻也不怎麼把他放在眼裡,等他一爬進高門檻,立刻就讓挺胸凸肚的「門上」攔住了。

  「安二爺!」稱呼很客氣,那神態卻是拒人於千里以外的樣子,「門上」眼朝上望著,冷冷地說,「有什麼事,你跟我說好了。」

  看著那高一頭、大一號的身胚,安德海有些氣餒,便把慈禧太后要接大格格的話,照樣說了一遍。

  「好,我替你進去回。」那門上指著門洞裡兩丈多長,用鐵鍊子拴著的黑漆條凳說道:「你那兒等著吧!」

  安德海臉色煞白,氣得要罵人,但終於還是忍住了。他知道他這時惹不起恭王,委委屈屈地坐在長凳上,生了半天悶氣,猛然省悟,一巴掌打在自己臉上,狠狠地罵了句:「該死!這當的什麼差?」

  這當的是什麼差?應該告訴門上:「傳旨!」說到這兩個字,自己便是個欽差,應該進中門,在大廳上朝南一站,讓恭王來聽旨意,恭王如不在府,便讓恭王福晉出來聽宣。好好一樁差使,讓自己搞得如此窩囊,安德海心裡難過極了。

  他一個人在外面受冷落,裡面上房卻正又忙又亂,熱鬧非凡。恭王不在府裡,恭王福晉聽得門上傳來的話,不免困惑,慈禧太后宣召大格格進宮,這事來得不算突兀,因為她曾聽恭王說過不止一次,慈禧太后常常提到大格格,但何以不召她們母女一起進宮,只命嬤嬤陪著,不會是門上把話聽錯了吧?

  「沒有錯,」門上在廊下隔著窗子回答:「宮裡派來的人,是這麼說的。」

  「宮裡派來的是誰呀?」

  「安德海。」

  是他,恭王福晉便懶得傳他進來問話了。考慮了半天,總覺得叫嬤嬤們送大格格進宮,令人不能放心,於是一面傳話趕緊去通知王爺,一面吩咐伺候梳妝,決定親自攜著女兒去見慈禧太后。

  貴婦梳妝,一絲不苟,更以進宮朝覲,越發著意修飾,這一耽擱,把個坐在冷板凳上的安德海,搞得進退維谷,恨得牙癢癢地不知如何是好。如是等了有半個多時辰,只聽馬蹄歷落,夾雜著隆隆的輪聲,在那青石板所鋪的長巷中,發出聲勢煊赫的噪音,恭王府的門前,立刻就顯得緊張了,護衛站班,驅散閒人,安德海便也伸長了脖子要看看是那位貴人來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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