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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四


  「啊!」一句話提醒了載齡,探驪得珠,懂了處置的要訣了。於是轉過臉來,擺出堂官的架子,大聲吩咐:「肅順是欽命要犯,大逆不道,平日荼毒百姓,大家都恨不得食其肉、寢其皮,如果他伏法的那會兒,還敢有什麼桀驁不馴的樣子,那是他自找苦吃,你們替我狠狠收拾!他要不肯跪,就打折了他的狗腿,他要胡言亂語,你們掌他的嘴!」

  這都是管刑獄的官吏優為之事,所以堂下響亮地答應一聲:「喳!」又請了安,轉身退出,自去佈置。

  堂上兩人,靜等無聊,各找自己的聽差來裝水煙,「噗嚕嚕,噗嚕嚕」地,此起彼落,噴得滿屋子煙霧騰騰。

  突然間,外面人聲嘈雜,刑部官吏來報:「肅順快到刑場了!」

  肅順從騾馬市大街行來,快到菜市口了,提牢廳的主事騎馬領頭,番役和護軍分行列隊,沿路警戒。中間囚車上的肅順,已經狼狽不堪,但一路仍有人擲石塊,擲果皮,他也不避,只閉著眼逆來順受,惟有嘴在不住囁嚅,不知是抽搐,還是低聲在詛咒什麼人。

  這時人潮洶湧,秩序越發難以維持,火槍營的兵勇,端起槍托,在人頭上亂敲亂鑿,結果連他們也捲入人潮,隨波逐流,做不得自己的主張了。

  就這擁擠不堪的時候,宣武門大街上又來了一輛車。步軍統領衙門的武官,率領八名騎兵,在前開道,十分艱難地穿過菜市口,到北半截胡同官廳下馬,接著,車也停了,下來的是都察院掌京畿道的監察禦史。依照「秋決」的程式,由刑部擬定「斬監候」的犯人,在秋後處決的那一天,一律先綁赴刑場,臨時等皇帝禦殿,朱筆勾決,再由京畿道禦史,齎本到場,何者留,何者決?一一宣示,方可判定生死。肅順的「斬立決」,雖出於特旨,但為了表示鄭重起見,襲用這個例子,這位「都老爺」此行的任務就是頒旨。

  其時官廳外面的席棚,已經設下香案,睿親王仁壽和刑部侍郎載齡接了旨,隨即升上臨時所設的公案,主管宗人府屬下刑名的直隸司郎中,依禮庭參,靜候發落。

  仁壽問道:「肅順可曾帶到刑場?」

  「已經帶到了。」

  「他怎麼樣?」

  「回王爺的話,肅順頗不安分。」

  「噢?」仁壽轉臉向載齡徵詢意見:「旨意已到,不必再等什麼了。我看早早動手吧?」

  「王爺見得是。」

  「好了!」仁壽向直隸司的郎中吩咐:「傳話下去,馬上開刀!」

  「是!」直隸司郎中,疾趨到席棚口,向守候著的執事吏役,大聲說道:「斬決欽命要犯肅順一名,奉監斬官睿王爺堂諭:『馬上開刀!』」

  「喳!」堂下吏役,齊聲答應。飛走奔到刑場去傳令。同時載齡也離了公座,走出席棚,由直隸司郎中陪著,步向刑場。

  刑場裡——菜市口十字路街心,肅順已被牽下囚車,面北而立,有個番役厲聲喝道:「跪下!」

  這時的菜市口,除了南北兩面維持一條極狹的通路以外,東西方向的路口已經塞住了,但人山人海的場面中,肅靜無聲,所以番役那一聲喊,顯得特別響亮威嚴。大家都踮起了腳,睜大了眼,把視線投向肅順,要看他是何表示?

  一直閉著眼的肅順,此時把雙眼睜開來了,起初似有畏懼之色,但隨即在眼中出現了一種毒蛇樣的兇焰,把牙齒咬得格格地響,嘴唇都扭曲了!膽小的人看見這副獰厲的神色,不由得都打了一個寒噤。

  「跪下!」那番役站在他前方側面,有一次大喝,「謝恩!」

  「恩」字的餘音猶在,被反綁著雙手的肅順,猛然把頭往前一伸,好大一口痰唾吐在那番役臉上。

  「恭六,蘭兒!」肅順跳起腳來大罵:「你們叔嫂狼狽為奸,幹的好事!你們要遭天譴!蘭兒,你個賤淫婦……」

  如何容得他再破口大駡?被唾的那番役,顧不得去抹臉上,伸出又厚又大的手掌,摣開五指,對準肅順的嘴,一掌過去,把它封住。

  這一動上手,就不必再有保留,在後面看守的那個番役,舉起鐵尺,在肅順膝彎裡,狠狠地就是一下。只怕肅順從出娘胎以來,就未曾吃過這樣的苦頭,頓時疼得額上冒出黃豆大的汗珠,胖大的身軀一矮,雙膝跪倒,上半身也要癱了下去,後面那番役容不得他如此,撈住他的辮子,使勁往上一提,總算是跪定了,但一顆腦袋,還在扭著。

  其實披紅掛彩,手抱薄刃厚背鬼頭刀的劊子手,已經在肅順的左後方,琢磨了半天了。刑部提牢廳共有八名劊子手,派出來當這趟「紅差」的,自然是腦兒尖兒,這個人是個矮胖子,姓魏,外號叫「魏一咳」,是說他刀快手也快,咳嗽一聲的工夫,就把他的差使辦好了。

  「魏一咳」的手快心也狠,其實這又不僅他為然。刑部大獄,又稱「詔獄」,獄中的黑暗,那怕是漢文帝、唐太宗,都難改革。到了明朝末年,閹党專政,越發暗無天日。清兵入關,一仍其舊,劊子手和獄吏勒索犯人家屬,有個不知何所取義的說法,叫做「斯羅」,方法的殘忍,簡直就是刮骨敲髓。每年秋決,無不要發一筆財,得錢便罷,不如所欲,可以把犯人折磨得死去活來。

  秋決之日,從獄中上綁開始,就有花樣,納了賄的,不在話下,否則就反臂拗腿,一上了縛,不傷皮肉傷筋骨,等皇帝朱筆勾決,禦史齎旨到場,幸而逃得活命,也成了殘廢。如果是淩遲的罪名,而犯人的家道又富裕,那勒索就無止境了。劊子手自己揚言,有這樣的「本領」,活活肢解,犯人到梟首時才會斷氣。倘或花足了錢,一上來先刺心,得個大解脫,便無知無覺,不痛不癢了。

  至於一刀之罪的斬決,看來好象搞不出花樣,其實不然。事先索賄不遂的,他們有極無賴的一計,把落地的人頭,藏了起來,犯人家屬要這個人頭,好教皮匠縫了起來,入棺成殮,便得花錢去贖。如果花了錢,要求不致身首異處的,那才真的要看劊子手的本領了,本領不夠,一刀殺過了頭,犯人家屬自然不會再給錢。

  說「斬」,說「砍」,實在都不對,應該說「切」。反手握刀,刀背靠肘,刀鋒向外,從犯人的脖子後面,推刃切入。大致死刑的犯人,等綁到刑場,一百個中,倒有九十九個嚇得魂不附體,跪都跪不直,於是劊子手有個千百年來一脈相傳的心法,站在犯人後方,略略偏左,先起左手在他肩上一拍,這時的犯人,草木皆兵,一拍便一驚,身子自然往上一長,劊子手的右臂隨即推刃,從犯人後頸骨節間切進去,順手往左一帶,刀鋒拖過,接著便是一腳猛踢,讓屍身前僕。這一腳踢得要快,踢得慢了,屍腔子裡的鮮血往上直標,就會濺落在劊子手身上,被認為是一件晦氣之事。

  劊子手都會這一「切」,本領高下,在那一拖上面,拖得恰到好處,割斷了喉管,一層皮仍舊連著,總算身首未曾異處,對犯人的家屬來說,便是慰情聊勝於「斷」了。

  魏一咳便有這種頭斷皮連的手段,憑這一刀,掙下了一份頗可溫飽的家私。他平生奉旨殺人無其數,每年秋決的那一天,十幾二十個人伏法,片刻之間,人頭滾滾,不當回事,但從前兩年科場案起,魏一咳開始感到,幹他這一行不是滋味了。

  戊午科場案,處斬的一共七個人,提牢廳一共派出四名劊子手,魏一咳領頭,卻最輕鬆,因為他雖預定「伺候」柏中堂,可是同事都開玩笑,說他也是「陪斬」,因為都料定柏葰必蒙恩赦,魏一咳無須動刀。

  誰知真的要動刀了。「駕帖」一下,相顧失色,魏一咳尤其緊張。一位老中堂,又是讀書人,不曾犯下什麼謀反大逆的案子,竟也象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,淫人妻室而又謀殺本夫的壞蛋那樣,在這菜市口畢命,這一刀,好難下手。

  而無論如何罪不至死的柏中堂,雖受冤屈,卻無怨言。魏一咳眼看他顫巍巍地望闕謝恩,眼看他閉上雙目,閉不住淚水,更有那柏中堂的家屬,跪在一旁,哭得力竭聲嘶,這摧肝裂膽的景象,簡直讓魏一咳震動了。等殺完柏中堂,心裡窩窩囊囊地,三個月沒有開過笑臉。

  現在輪到殺肅順的頭,這讓魏一咳又震動了!幹他們這一行的,最相信因果報應之說,肅順害死了柏葰,結果落得同樣的下場,這不是冥冥之中,絲毫不爽的「現世報」?他從昨天得到消息,說肅順要淩遲處死,知道這趟「紅差」一定落在自己身上,跑去找著白雲觀的老道,聊了一黃昏,回來跟他妻子兒女表示,等料理完了肅順,他決定要辭差了。

  因此,這是他封刀以前的最後一趟差使。平生殺過兩位「相爺」,這到「大酒缸」上,三杯燒刀子下肚,談起來也算是件很露臉的事!所以他聚精會神地,決心要漂漂亮亮殺這一刀。殺柏中堂那次,想替他把腦袋連著,卻因為手有些發抖,推刃之際,失掉分寸,還是把個頭切了下來,這在魏一咳自覺是種羞辱。

  但看肅順扭來扭去不安分的樣子,卻是個不容易料理的。但載侍郎「行刑」的口令已下,提著肅順辮子的番役把手也鬆開了,這一刻無可再延,魏一咳心知拍肩無用,換了個花樣,微微挫身,相好了部位,輕輕喝道:「看前面,誰來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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