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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五


  等肅順頭一抬,伸長了脖子,魏一咳右肘向外一撞,從感覺中知道恰到好處,於是略略加了些勁,刀鋒拖過,提腳便踢——慈禧太后的願望,終於達到了。

  睿親王仁壽和刑部侍郎載齡進宮到了軍機處,恰好肅親王和刑部尚書綿森也在那裡,分別向恭王說了經過,就托軍機處代為辦了會銜呈奏的摺子,正式覆命。

  一日之間殺了兩個「鐵帽子王」,一個協辦大學士,這是從開國以來所未有的大刑誅,所以朝中大臣,多深受刺激,那一來,就把登極大典這件喜事的氣氛沖淡了。

  但在另一方面,所謂「三凶」的被誅,餘波不息。從宮內到民間,處處在談論此事,而且論調有轉變的趨向,惋惜多於遣責,同時也有人認為處置太過。其中最深的一種見解是:載垣、端華,尤其是肅順,既為大行皇帝所信任,自然有他們的長處和功勞,難道先帝賓天,百日未滿,這三個人就會變得一無可取,十惡不赦?豈不是太不可思議!倘又說,這三個人本來就是壞蛋,根本不該重用,那不就等於指責先帝無知人之明?

  這些論調,在前一兩天已可聽到,等肅順的人頭落地,說公道話的就越發多了。當然,那只是私下談論,但已足可使恭王不安了。

  煌煌上諭中一再強調的是祖宗家法,倘或清議流播,說「今上」行事,有違先帝本心,對於士氣民心,大有影響,而「今上」童稚,大政出於議政王,這樣,誰應負責?不言自知。

  這就是恭王不安的由來。

  為此,當夜他就在鑒園召集心腹密談,研究針對這一情勢所應採取的對策。

  「當然以安定人心為本。」文祥在這種場合,向來是敢言的,「我們旗人中,有這麼個說法:三朝的老臣,說砍腦袋就砍腦袋,一點不為先帝留餘地……」

  恭王氣急了,大聲打斷他的話,倒像是在跟他爭辯:「那是肅順他們不給人留餘地,怎麼說是我們不給先帝留餘地?」

  「不錯!」文祥安詳地答道:「可是肅順已經伏法了,不會有人再多提他的不對了。」

  「人總是將人比已。」寶鋆也說,「對宗室得要趕緊安撫,別讓肅順他們的餘黨,有挑撥離間的可乘之機。」

  「如何挑撥離間?」恭王極注意地問:「是那些人?」

  「這你就不必問了。」老成持重的桂良,半相勸,半命令似地說,「反正就是剛才博川轉述的那些話,搞得人人自危,動盪不安。」

  恭王很深地點一點頭,把自己的心定下來,接納了大家的建議,很有力地說了一句:「對!應該安撫。」

  於是寶鋆說了辦法:「先下個明發,由宗人府宣諭宗室,申明我宗室自開國以來,夾輔皇室,公忠久著,今後自然仍是親親為重,仍望各自黽勉,以備量材器使。如果不自檢束,則載垣、端華等以親王大臣,尚且不能屈法市恩,何況閒散宗室?」

  這番意思,恩威並用,冠冕堂皇,大家都認為說得很好。但是空言宣慰,顯然還不大夠,因此文祥又把少詹事許彭壽奏請「查辦黨援」那個摺子提了出來,主張處置的方法,應力求緩和。

  「怎麼樣的緩和?象陳孚恩這樣可入『奸佞傳』的人物,還不重辦,如何整飭政風?還有黃宗漢,誤國之罪,豈可不問?」

  恭王的話,聽來義正辭嚴,一時不能不辦他們的罪,所以桂良提議,予以革職的處分。

  恭王認為處分太輕,於是再又定了「永不敘用」。此外侍郎劉琨、成琦,太僕寺少卿德京津太,候補京堂富績,也是革職,但無「永不敘用」四字,將來便仍有起複的希望。

  定議以後,次日上朝奏對,恭王首先就陳明瞭安定政局,激勵人心的那番意思。兩宮太后,自然准奏,立即擬旨進呈。此外還有許多例行的政務,也都一一依議,很快地處理完了。一直不曾開口的慈安太后,此時有話要問:「載垣、端華、肅順他們,昨天說了些什麼話?」

  肅順的悖逆之聲,恭王已經知道,自然不會上奏,載垣跟肅親王說的話,他卻不便隱瞞,當即答道:「只有載垣有話,他還念著怡親王那個爵位。」

  「他的爵位怎麼樣?」慈禧太后立即接口問道:「應該把他革了吧?」

  「跟聖母皇太后回奏,這怕不行!」

  「怎麼呢?」

  「怡、鄭兩王,都是『世襲罔替』,本人犯罪怎麼樣處置都可以,他們的爵位是另一回事。」

  「那應該怎麼辦?歸他們的兒子承襲?」慈禧又說,「載垣沒有兒子,端華的兒子是肅順的,更不是什麼好種!」

  「就算他們有兒子,也不一定可以承襲。照規矩,由本房近支中挑賢能的襲封。」

  「歸誰挑呢?」

  「自然是皇上挑。」說了這一聲,恭王覺得不妥,立即又接了一句:「先由宗人府會同軍機上共同擬定,請旨辦理。」

  這前後不符的話風,慈禧太后已經聽出來了,封一個親王是極大的恩典,她不肯輕易放棄,便看著慈安太后說道:「慢慢兒看看再說吧!要挑當然得好好挑,也叫大家心服。」

  「嗯!這話不錯。」

  「這怡親王的『世襲罔替』,我聽大行皇帝說過,給得也太過分了些,原是雍正爺格外的恩典。」說到這裡,慈禧太后突然轉臉喊一聲:「姐姐!」

  「嗯!怎麼?」

  「我說,六爺的功勞,不比當初怡親王大得多嗎?」

  「當然大得多。」

  「既然如此,我有句話,今天不能不說了!」

  慈禧太后的神態,忽然變得異乎尋常的鄭重。這一來不但恭王和全班軍機大臣,要屏息靜聽,連慈安太后都張大了眼望著她。

  「我想,大行皇帝一定也跟姐姐說過這話。」慈禧太后看著慈安,用這句話作一個引子,接下來便面對群臣,用肅穆低沉的聲音,宣示往事:「是今年過年的時候,記不得是年初一還是年初二,我伺候大行皇帝看摺子,隨後就談到京裡,逢年過節,又是逃難在外,大行皇帝自然少不了有感慨啦!大行皇帝最惦念的是六爺,歎著氣跟我說,兵荒馬亂的,我把老六丟在京裡辦撫局,事情棘手,只怕這個年都不能好生過!』」

  恭王不知道她的這些話是真是假?但自然寧可信其有,所以趁她語言暫停的間隙,表示了他應有的感念先帝的態度,以極其哀戚的聲音說道:「先帝眷顧之恩,天高地厚,如今弓劍歸來,音容已渺,此為臣最傷心之事!」

  「誰說不是呢?」慈禧用手絹擦一擦鼻子,接著又說:「先帝也跟我說過,當年在書房裡的故事,說哥兒倆,琢磨出來刀法跟槍法的新招兒。老爺子給槍賜名『棣華協力』,給刀賜名『寶鍔宣威』。」

  這段話倒是不假,同時慈安太后也聽大行皇帝談過,所以點點頭說:「不錯,有這個話。」

  這一來好象是替慈禧作了證,她便越發講得象煞有介事了:「先帝又說,十幾喪母,全靠康慈皇太后撫養,所以弟兄之間,他跟六爺的情分,是別的兄弟比不了的,去年秋天逃難到熱河,把個千斤重擔,扔了給六爺,洋人不大講理,六爺主辦撫局,不知受了多少委屈?京城裡轉危為安,可真不容易,按理說,應該象當年雍正爺待怡親王一樣,給個『世襲罔替』。」

  聽得這段話,連慈安太后在內,無不詫異,但雖是可疑之事,因為一則太后之尊,二則死無對證,誰也不敢表示不信,只睜大了眼,靜等她繼續往下說。

  「當時我聽了這話,自然要請問,我說:『那麼皇上為什麼不降旨呢?』你們知道先帝怎麼說?」慈禧太后停了一下,自問自答:「先帝歎口氣說:『肅六不贊成!』又跟我說:『你把我這話擱在心裡,誰面前也別說。等回了京,我再降旨。那時肅六要反對也沒用。』」

  原來先帝還有這段苦心!包括恭王在內,誰也不能盡信她的話,唯有忠厚的慈安太后,認為先帝是個重感情的人,而慈禧也沒有捏造的必要,所以接著她的話說:「既然這個樣,咱們得照先帝的話辦!」

  「對了,我正是這個意思。」慈禧太后看著桂良吩咐:「桂良,你叫人寫旨來看,恭親王世襲罔替,特別要聲明,這是先帝的遺言。」

  桂良還未答言,恭王已含淚在目,俯伏在地,碰頭辭謝:「臣不肖,有負先帝的期許。實不敢當此殊恩,請兩位皇太后,千萬收回成命。」

  「這是先帝的意思,而且論功行賞,也應該給你這個恩典。」慈禧太后又說:「有罪不罰,有功不賞,試問還有誰肯替朝廷實心辦事?」

  「太后聖明,臣實無功。濫叨非分之榮,臣實不安於心。這不是臣矯情,是……」因為清議可畏,說這「世襲罔替」的恩典,不過殺肅順的酬庸,但卻不便明言,唯有連連磕頭。

  看這樣子,慈禧太后只得暫時擱置。等退了出來,恭王趕緊又上了一個謙辭的摺子,措詞極其切實。兩宮太后商量了半天,決定「姑從所請」,等皇帝成年親政以後,再行辦理。

  目前先賞食親王雙俸。

  下一天,十月初八,到底把這通諭旨,降了下去。恭王心裡有數,這不是什麼先帝的「恩旨」,只是慈禧太后,希望他趕快把垂簾章程議了出來的表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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