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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三


  說完這話,發現載垣挺一挺胸,昂一昂頭,似乎頗想振作起來,做出視死如歸的樣子,但才走了一步,忽又頹然不前,把個在窗外守伺的筆帖式,急得唉聲歎氣,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就這時,綿森又派出人來探問了。一看載垣徘徊瞻顧,貪生惡死的情態,也覺得公事棘手,必須早想辦法。於是兩人商量著,預備去報告司官,替載垣「開加官」。

  如果被賜令自盡的人,不肯爽爽快快聽命,或者戀生意志特強,自己竟無法弄死自己,以致監臨的官吏無從覆命時,照例是可以採取斷然處置的。在滿清入關以前,類似情形,多用弓弦勒斃,但這樣便成了絞刑,不是「自盡」。以後有個積年獄吏,發明一種方法,用糊窗戶的棉紙,又稱皮紙,把整個臉蒙住,再用高粱酒噴噀在耳眼口鼻等處,不上片刻,就可氣絕。這個方法就稱為「開加官」。

  也許是載垣已經聽見了窗外的計議,居然自己有了行動,窗外的人聽見聲音,趕緊向裡窺看,只見他顫巍巍地一步一步走向凳子,但身子顫抖,雙腿軟,竟無法爬得上去。

  這就必須要扶持他一下了,看守的那個筆帖式推門直入,走到他身邊說道:「王爺,我扶你上去!」

  載垣閉上眼,長歎一聲,伸出手來,讓他牽持著踏上方凳,雙手把著白綢圈套,慢慢把頭伸了進去。

  站在地上的那筆帖式,張大了嘴,一眼不霎地看著載垣,等他剛剛上了圈套,猛然省悟,立即異常敏捷地把他腳下的方凳往外一抽,載垣的身子立刻往下一墜,雙腳臨空,雙手下垂,人象個鐘擺似地晃蕩著。

  載垣一生的榮華富貴,就這樣淒淒涼涼,糊裡糊塗地結束了。端華也是如此。但無論如何,他們的下場,比肅順還略勝一籌。

  肅順的囚車,一出宗人府後門,就吸引了許多路人,一傳十、十傳百,從崇文門到騾馬市大街,頓時騷動。「五宇字」官錢號案中,前門外有好些商家牽累在內,傾家蕩產,只道此生再無伸冤出氣的希望,不想「報應」來得這麼快!得到肅順處死的消息,竟有置酒相賀的,此時當然不會輕輕放過,群相鼓噪,預備好好淩辱他一番。虧得文祥預先已有佈置,由步軍統領衙門和順天府派出人來,監視彈壓,肅順的囚車,才得長驅而過。

  只是管得住大人,管不住孩子,受了教唆的孩子們,口袋裡裝了泥土石子,從夾道圍觀的人叢中鑽了出來,發一聲喊,投石擲十,雨點般落向肅順身上。此起彼落,不多一刻的工夫,肅順便已面目模糊,形如鬼魅了。

  就這樣,越到菜市口,人越擁擠,直到步軍統領右翼總兵派出新編的火槍營士兵來,才能把秩序維持住。

  其時菜市口的攤販,早已被攆走了,十字路口清出不大的一片刑場,四周人山人海,擠得大呼小叫,加上衙役們的叱斥聲、皮鞭聲,這一片喧嘩嘈雜,幾乎內城都被震動了。

  向來菜市口看殺人,只有市井小民才感興趣,但這天所殺的人,身分不同,名氣太大,冤家甚多,所以頗有大買賣的掌櫃,甚至縉紳先生,也來趕這場熱鬧。他們不肯也無法到人群裡去擠,受那份前胸貼後背,連氣都喘不過來的活罪,這樣,就只好在菜市口四面,熟識的商鋪裡去打主意了。其中有家藥鋪,叫做「西鶴年堂」,據說那塊招牌還是嚴嵩寫的,這話的真假,自然無法查考,但西鶴年堂縱非明朝傳到現在,「百年老店」的稱呼是當得起的,所以老主顧極多,這時都紛紛登門歇腳。西鶴年堂的掌櫃,自然竭誠招待,敬茶奉煙,忙個不了。

  客人們雖然大都索昧平生,但專程來看肅順明正典刑而後快,憑這一點上的臭味相投,就很容易談得投機了。一個個不是大發受肅順所害的怨言,便是痛駡他跋扈霸道,罪有應得。

  憤恨一泄,繼以感慨,有個人喟然長歎:「三年前肅順硬生生送了柏中堂一條老命,那時何曾想到,三年後他也有今日的下場?」

  「這就是報應!」另一個人接口說道:「殺柏中堂那天,我也來看了。柏中堂坐了藍呢後檔車,戴著大帽子,紅頂子自然摘下來了,先到北半截胡同,官廳下車,好些個尚書、侍郎陪著聊閑天。」

  「這就不對了!」有人打斷他的問道:「命在頃刻,那還會有這分雅興聊閑天兒。」「這有個緣故。大家都以為柏中堂職位大了,官聲也不錯,科場弊案也不過是受了連累,皇上一定會有恩典,刀下留人,饒他一條活命。就是柏中堂自己也這樣想,所以到了北半截胡同,還叫他大少爺趕快回府裡去收拾行李,柏中堂自己估量著是個充軍的罪名,一等朱筆批下來,馬上就要起解。打算得倒是滿好,誰知道事兒壞了!」

  「怎麼呢?壞在誰手裡?」

  「自然是肅順。」那人又說,「當時只見來了兩掛挺漂亮的車子,前面一輛下來的是刑部尚書趙大人,一進官廳,就號啕大哭。柏中堂一看,臉色就變了,跳著腳說:『壞了,壞了,一定是肅六饒不過我。只怕他也總有一天跟我一樣。』這話果然說中了。」

  「肅順呢?不是說肅順監斬嗎?他見了柏中堂怎麼樣?」

  「是啊!後面那輛車子,就是肅順,揚著個大白臉,簡直就是個曹操。這小子,真虧他,進了官廳,居然還跟柏中堂寒暄了一陣子。你們各位說,這個人的奸,到了什麼地步了?」

  「這個人可厲害了。說實在的,也真是個人才!」

  此時此地,有人說這句話,便是冒天下的大不韙了。於是立刻有人怒目相向。

  此人姓方,是個內閣中書,這時雖是穿著便衣,但西鶴年堂的主人,是認識他的,眼見客人與客人之間,要起衝突,做主人的不便袖手不管,所以急忙上來打岔。

  「方老爺!」他顧而言他地說,「你請進來,我在琉璃廠,買了一張沒有款的畫,說是『揚州八怪』當中,不知那個畫的,請你法眼來看一看。」

  「好,稍等一等。」那方老爺對怒目相向的人,毫不退讓,朗聲吟道:「『國人皆曰殺,我意獨憐才』,知人論世,總不可以成敗論英雄。」

  「倒要請教!」有人臉紅脖子粗地,跟他抬杠了,「肅順身敗名裂,難道不是咎由自取?」

  「不錯,肅順身敗名裂,正是咎由自取,然而亦不能因為他身敗名裂,就以為他一無可取。」

  「啊!此人可取?可取在那裡?」

  「難道他的魄力不可取?事事為大局著想不可取?」

  「何以見得?」

  「自然有根有據!喔,對不起,我先得問一聲,這裡有旗下的朋友沒有?」

  做主人的四周看了一下,奇怪地答道:「沒有啊!」

  「沒有我可要說實話了!」方老爺顯得有些激動了,「肅順總說旗人糊塗不通,只會要錢。他們自己人不護自己人的短,這不是大公無私嗎?」

  這是個不能不承認的事實,沒有人可以反駁,只得保持沉默。

  「肅順要裁減八旗的糧餉,可是前方的支應,戶部只要調度得出來,一定給。這難道不是為大局著想?」

  這一下有反應了,「不錯!」有人說道,「前方那杆槍沒有槍子兒,京城裡旗下大爺那杆『槍』,可以吞雲吐霧,這不裁減他們的糧餉,可真有點兒說不過去了。」

  「就是這話羅。」

  一句話未完,只聽外面人聲騷動,車聲轆轆,隱隱聽得有「來了,來了」的聲音,大家顧不得再聽方老爺發議論,一擁而出。西鶴年堂的小學徒,隨即搬了許多條凳出來,在門口人潮後面,硬擠下去擺穩,讓那些客人,好站到上面去觀望。

  來倒是有車來了,兩輛黑布車帷的後檔車,由王府護衛開道,自北而南,越過十字路口,駛入北半截胡同。

  「這不是囚車,囚車沒有頂。大概是監斬官到了。」方老爺說。

  他的話不錯,正是監斬的睿親王仁壽和刑部侍郎載齡到了。進入北半截胡同,臨時所設的官廳,自有刑部的司官上來侍候。載齡皺著眉說:「想不到會有這麼多人!回頭你們要好好當差,這個差使要出了紕漏,那就吃不了,兜著走了。」

  「別的倒不怕,就怕這一層,照例犯人要望北謝恩,看樣子肅順不見得肯跪下,那該怎麼辦?得請王爺和載大人的示!」

  這一問把載齡問住了。此人的才具本來平常,因緣時會,正當恭王在八旗中收攬人心,準備與肅順對抗的時候,看他既是「黃帶子」,又是翰林出身,當差小心殷勤,易於指揮,所以提拔了他一把。把他調補為刑部侍郎,與用肅親王華豐為右宗正的道理是一樣的,都是因事遣人。載齡接事以後,最主要的一件差使,就是來監斬,能把肅順的腦袋,順順利利地拿下來,便是大功一件。

  此刻聽屬官的報告,順利不了,倘或出什麼差錯,秩序一亂,這麼多人,狼奔虎突,會踩死幾十個人,那一來就把禍闖大了。興念及此,不僅得失縈心,而且禍福難測,所以立刻就顯得焦灼異常。

  迫不得已只好向仁壽請教,「王爺!」他湊近了說,「該怎麼辦?聽你老的吩咐!」

  睿親王仁壽是個老狐狸,聽他這話的口氣,大為不悅,心裡在想:如果虛心請教,我還替你擔待一二,若以為可以卸責那就錯了!因此不動聲色地答了句:「我可沒有管過刑部,這件事兒上面,完全外行。」

  就這兩句話,不僅推得一乾二淨,而且還有嘲笑他外行不配當刑部侍郎的意味在內。載齡也知這位王爺不好伺候,只得忍著氣陪笑道:「不瞞王爺你說,我才是個大外行。你老見多識廣,求你指點吧!」

  「這也不是什麼難事。」仁壽隨隨便便地答道:「我就不相信,這麼多人伺候不了一個肅順。」

  「不怕肅順不能就範,怕的是百姓起哄。」

  「笑話!」仁壽是大不以為然的神色,「又不是殺忠臣,百姓起什麼哄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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