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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二


  「自然是菜市口。」

  「什麼?」肅順跳了起來,兩眼如火般紅,仿佛要找誰拚命的樣子。

  那個官兒——提牢廳的主事,努一努嘴,一群番役擁了上來,七手八腳摘下了肅順的帽子,把他推上車去,連人帶座位一起,緊緊地縛住。

  肅順一聲不吭,只把雙眼閉了起來,臉色灰敗,但仍舊把頭昂得很高,有種睥睨一切的味道。

  那提牢廳的主事,是從未入流的吏目一步一步爬上來的,在刑部南北兩所二十幾年,大辟的犯人見得多了,有的一聽綁赴菜市口,頓時屁滾尿流,嚇得癱瘓,這是最好料理的一類。有的冤氣沖天,狂蹦亂跳,把那股勁發洩過了也沒事了。最難伺候的是怨毒在心,深沉不語,腦袋不曾落地以前,不知會想出什麼洩憤的絕招來,得要加意防範。

  看肅順的樣子,正就是最難伺候的那一類。尤其棘手的是,堂官趙大人已經吩咐過,肅順桀驁不馴,要防他破口大駡,但不准在他嘴裡塞東西。塞上東西,腮幫子會鼓起來,看熱鬧的老百姓一定認為是有意封他的口,不免會引起許多無稽的流言。

  這差使就不好當了!那主事左思右想,只有哄騙一法,所以當那些番役為肅順上綁時,他不住地喊:「綁松一點兒,綁松一點兒!」其實,他早就告訴了番役,不管他怎麼說,不必理會,該如何便如何。他的話只是有意這樣說說,好叫肅順見他的情。

  等綁好了,他又走到肅順面前,手裡托著雞蛋大的一塊栗木,叫道:「肅中堂!」

  肅順把眼睛睜了開來,沒有說話。

  「你老明鑒!」他說,「上命差遣,身不由己。堂官交代,怕你老路上發脾氣,叫把這個玩意用上。何必呢?塞在嘴裡,怪難受的!我就大膽違命不用了。不過我也有下情上稟,你老得體恤體恤我們,這一路去,千萬別一嗓子喊出來。不然,可就送了我忤逆了!」

  肅順依然不答,把那塊栗木看了看,照舊閉上了眼。

  「走吧!」主事大踏步出了宗人府側門,跨上一匹馬,牛車轆轆,番役夾護,由正陽門東城根穿過南玉河橋,出崇文門,循騾馬市大街,直赴西市。

  等肅順一走,肅親王華豐便要料理載垣和端華的大事了。他與綿森已經商量好了步驟,分頭辦事,綿森驅車入宮,去領明降的諭旨,華豐便備了一桌盛宴,派人把載垣和端華去請了來。

  見了華豐,載垣叫三叔,端華叫三哥,聲音都有些哽噎了。

  「坐,坐!」華豐把他們引入客位,從容說道:「我沒有想到叫我來接了『右宗正』的差使!一直想來看你們倆,偏偏這幾天事兒多,總算今天能抽個空,跟你們倆敘一敘。來吧,痛痛快快喝兩鐘!」

  載垣、端華連聲道謝,把酒杯送到唇邊碰一碰,載垣便趕緊放下杯子問道:「三叔,內閣會議過了吧,怎麼說啊?」

  「還沒有定議。要看上頭的意思。」

  「上頭?」載垣緊接著又問:「恭六叔是怎麼個意思?」

  「誰知道呢?沒有聽他說,我也不便去打聽。」

  「總得讓我們說說話啊!」端華依然是那樣魯莽,「難道糊裡糊塗就定了罪?怎麼能叫人心服呢?」

  華豐微笑不答,只是殷勤勸酒,然後把話題扯到了天氣上,由深秋天氣談到西山紅葉和秋冬之間的許多樂事。載垣和端華心裡如火烤油煎般焦急,但旗下貴族講究的就是從容閒雅,所以這時還不得不強作鎮靜,費力周旋。

 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機會,華豐提到十月初九的登極大典,載垣急忙捉住話風中的空隙,喊了聲:「三敘!」他說:「我跟你討教,皇上的好日子,你看,我們能不能上一個摺子叩賀大喜?」

  華豐懂得他的用意,這個摺子,名為叩賀,實則乞憐,事到如今,絲毫無用,但也不必去攔他的興頭,所以徐徐答道:「大喪期間,不上賀折。不過,你們的情形不同,也不用有什麼禮節儀制上的顧忌了。」

  「三叔,這一說,你是贊成嘍?」

  「也未嘗不可。」

  「既這麼著,」載垣離座請了個安,「得求三叔成全!」

  「請起,請起!」華豐慌忙離座相扶,「只怕我使不上勁。」

  「只要三叔一點頭就行了。請三叔給我一位好手,切切實實寫一個摺子。我把這個做潤筆。」一面說,一面從荷包裡挖出一支鑲了金剛鑽,耀眼生花的金表,遞了過去。

  「你先收著,等我找到了人再說。不過……」

  「怎麼?」載垣極其不安地問。

  「等一等,等一等。」華豐做了個少安毋躁的手勢,「等一下再說。」

  這一等不用多久,進來一個人,悄悄走到華豐身邊,輕聲提示:「王爺,時候差不多了!」

  「喔!」華豐慢條斯理地取出表來看一看,同時問說:「綿大人回來了沒有?」

  「來了!」

  「好了!」華豐起身向載垣招一招手:「兩位跟著我來!」

  滿臉疑懼的載垣和端華,拖著沉重的腳步,隨華豐到了一座冷僻的院落中,進門一看,綿森帶著一班司官和筆帖式,面色凝重地站著等候,載垣剛要開口,綿森已拱一拱手說道:「有旨意。兩位跪下來聽吧!」

  於是載垣和端華面北而跪,受命傳旨的兩人互看了一眼,華豐報以授權的眼色,綿森才自從人所捧的拜匣中,取出一道內閣明發的「六行」,高聲宣讀。

  第一段是宣佈罪狀,第二段是會議定罪,念到「淩遲處死」這四個字,載垣和端華不約而同地渾身抖個不住,無法跪得象個樣子。有人便要上去挾持,華豐搖搖手止住了。

  綿森看這樣子,不必再一板一眼,把曹毓瑛精心結構的文章,念得字正腔圓,口中一緊,如水就下,念得極快,只在要緊的地方略慢一慢,好讓載垣和端華能聽得清楚。

  這以下就是最重要的一段了,綿森提高了聲音念道:「朕念載垣等均屬宗人,遽以身罹重罪,悉應棄市,能無淚下?惟載垣等前後一切專擅跋扈情形,實屬謀危社稷,是皆列祖列宗之罪人,非特欺淩朕躬為有罪也。在載垣等未嘗不自恃為顧命大臣,縱使作惡多端,定邀寬宥,豈知贊襄政務,皇考並無此諭,若不重治其罪,何以仰副皇考付託之重?亦何以飭法紀而示萬世?即照該王大臣等所擬,均即淩遲處死,實屬情真罪當。惟國家本有議貴、議親之條,尚可量從未減,姑于萬無可貸之中,免其肆市,載垣、端華均著加恩賜令自盡。即派肅親王華豐、刑部尚書綿森,迅即前往宗人府,傳旨令其自盡。此為國體起見,非朕之有私於載垣、端華也。」

  以下是關於肅順由淩遲處死,加恩改為斬立決的話,綿森就不念了,只喊一聲:「謝恩!」

  載垣和端華那裡還能聽清他的話?兩個人涕淚縱橫,放聲大哭。華豐看看不是事,頓著足,著急地說:「這不是哭的時候!還不快定一定心,留幾句話下來,我好轉給你們家屬!」

  這一說,總算有效果,載垣收拾涕淚,給華豐磕了個頭說:「三叔,我沒有兒子,不用留什麼話,只求三叔代奏,說載垣悔罪,怡親王的爵位,千萬開恩保全,聽候皇上選本支賢能承襲。倘或再革了爵,我怎麼有臉見先人於地下?」說著又痛哭失聲了。

  端華也沒有兒子,怔怔地呆了半天,忽然大聲嚷道:「我死了也不服!」

  「老四!」華豐厲聲喝道:「事到如今,你還是那種糊塗心思。你雖無後,難道也不替你本房的宗親想一想?」

  這是警告他不要再出「悖逆」之言,免得貽禍本房的親屬。端華不再作聲了,咬一咬牙掙扎著要起身,便有個筆帖式上去把他扶了起來。

  這時綿森在半哄勸、半威嚇地對付載垣,總算也把他弄得站直了身子,他也是由兩個筆帖式扶著,與端華分別進了空屋。

  賜令自盡,照例自己可以挑選畢命的方法,但總不出懸樑服毒兩途,所以兩間空屋中是同樣的佈置,梁上懸一條雪白的綢帶子,下麵是一張凳子,另一面茶几上一碗毒酒,旁邊是一張空榻。

  華豐和綿森等他們一轉身進屋,便悄悄退了出去,這時只剩下幾名筆帖式在監視。載垣雙腿瑟瑟發抖,拿起那碗藥酒,卻以手抖得太厲害,「叭噠」一聲,失手落地,打破了碗。

  載垣又哭了,是嗚嗚咽咽象什麼童養媳受了絕大的委屈,躲到僻處去傷心的聲音。這時綿森已派人來查問兩遍了,看看天色將晚,覆命要緊,大家不由得都有些焦急。

  於是一個性急的筆帖式,被查問得不耐煩,就在窗外大聲說道:「王爺,快請吧!不會有後命了,甭等了!這會兒時辰挺好,你老就一伸脖子歸天去吧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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